<别的声音,别的房间(卡波特半自传成名作)> 正文 杜鲁门?卡波特小传 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1924年9月30日出生于新奥尔良,原名杜鲁门?斯特雷克弗斯?珀森斯(Truman Streckfus Persons)。他的幼年生活因家庭不宁深受影响。他先是被送到阿拉巴马州的门罗维尔,由母亲的亲戚抚养;后父亲因诈骗罪被监禁;再后父母离异,为他的监护权争得不可开交。他最终搬到纽约市,与母亲和继父一起生活,并改用了继父的姓,这位继父是一名古巴商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年轻的卡波特在《纽约客》杂志社找到份送稿件的工作,却因为无意中冒犯了罗伯特?弗罗斯特而被解雇。他二十多岁时在《时尚芭莎》(Harper s Bazaar)上发表了几篇故事,从而奠定了他的文坛声誉。《别的声音,别的房间》(Other Voices, Other Rooms, 1948)是一部哥特风格的成长小说,卡波特称自己通过这部作品“试图降魔除妖”。这部小说以及另一部较为温和一点的中篇小说《草竖琴》(The Grass Harp, 1951),一部源于作家阿拉巴马生活的幻想小说,巩固了他少年早熟的名声。卡波特从事业起步时便广结名流,社交圈中有各类作家、艺术家、达官显贵、国际名流,他丰富的社会生活频受媒体关注。他将自己的故事收集在《夜树》(A Tree of Night, 1949)里,出版了中篇小说《蒂凡尼的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 s, 1958),但是他开始将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向舞台:将《草竖琴》改编成剧本,创作音乐剧《花房》(House of Flowers, 1954)。他也开始涉足新闻写作,例如最早的作品《地方色彩》(“Local Color,”1950)以及《缪斯入耳》(“The Muses Are Heard,” 1956)。他曾涉足电影界,为约翰?休斯顿执导的影片《战胜恶魔》(Beat the Devil, 1954)创作了电影脚本。卡波特对于堪萨斯城一家人的遇害事件非常关注,对此进行了长期调查,这为他的小说《冷血》(In Cold Blood, 1966)提供了写作基础。《冷血》是卡波特最受欢迎、最受赞誉的作品。通过“以小说的虚构手法讲述真实的故事”,卡波特旨在创造出一种新的综合体:一部既“绝对真实”又是艺术创作的作品。不管人们怎么定义这部小说的体裁风格,它以连载的方式刚出现在《纽约客》上,就吸引了无数的读者,这么庞大的读者群是卡波特以往任何作品都未曾有过的。他为了庆贺《冷血》一书完稿,在纽约的广场大酒店举行了盛大的化装舞会,这场舞会被大肆宣传,成为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标志性事件之一。一时间,卡波特频频出现在电视屏幕以及报纸杂志上,甚至还在电影《怪宴》(Murder by Death, 1976)中尝试了做演员的滋味。他花费了若干年创作《得到回应的祈祷》(Answered Prayers),这本小说最终未能完成,他本想通过这本书精炼归纳他在富贵名流圈中的所见所闻。1975年,作品的一段节选刊登在《君子》(Esquire)杂志上,文中暴露了一些名流的隐私,震动了卡波特的许多富贵朋友,结果那个曾经由他占主导地位的世界最终将他排斥在外。他晚年发表了两本小说散文集《犬吠》(The Dogs Bark, 1973)和《变色龙的音乐》(Music for Chameleons, 1980)。卡波特吸毒酗酒多年,于1984年8月25日去世。 正文 导读 约翰?贝伦特(1) 杜鲁门?卡波特多年后曾回忆到,《别的声音,别的房间》源于他在一次林中漫步时的突发灵感,当时像是获得神示一般。那时他二十一岁,住在阿拉巴马州乡下的亲戚家,正在创作一部小说,可已经开始担心那本书最终会是“空洞、肤浅、淡漠”的。一天下午,他沿着远离住所的一条小溪散步,思考着如何调整那本小说,不觉来到一座荒废的磨坊前,这磨坊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旧事。记忆中的景象让他的思维飞速旋转起来,令他陷入“创作昏迷”状态,就在这阵“昏迷”中,一部完全不同的小说出现了,渐渐地几乎是彻底成形。天黑后回到家中,他没吃晚饭,把那部叫人烦恼的半拉子小说草稿塞进写字桌最底层的抽屉(那本书的标题是《夏天穿过》[“Summer Crossing”],从未发表,最后遗失了),拿了一把铅笔、一叠纸,爬上床,写下:“《别的声音,别的房间》 小说,作者:杜鲁门?卡波特 说来,旅行者要去中天城,就得尽量挑个最好的走法儿 ”《云中声》(“Voice from a Cloud”),重刊于《犬吠》中,兰登书屋(Random House),1973,pp. 6-7。不管卡波特这本卓越的处女作是不是如他所说,就像是听写“云中一个声音”口授般自然而然、行云流水地写就,两年之后的成书是如此流畅抒情,如此充满诗情画意,的确仿佛是由一个文仙附体的作家一挥而就。《别的声音,别的房间》的背景是美国南方乡村,青年卡波特在这儿长大,不同于《夏天穿过》的背景纽约。卡波特的印象主义文风营造出一种如梦如幻的高雅气氛:“白热的下午即将过去,小镇渐渐趋于沉寂,夏日的天空在绵延大地上洒下柔和的色彩。”夜晚,“繁星如霜,撒在南方的天空,就像张藤网”。他的叙述色彩斑斓,有些颜色似乎就是即兴创造出来的:“摇摇晃晃的车轮掀起一团团尘土,弥漫在绿色的空气里,像是青铜粉末。”他的人物刻画也不逊色,例如百岁的黑人车夫吉泽斯?费夫尔:“他的脸像是个干瘪的黑苹果,几乎要烂掉了;他锃亮的额头泛着光,好像有紫光在皮肤下闪烁。”至于脾气无常的继母埃米小姐:“她的声音有一点疲惫和做作,听上去像个玩具气球在嗤嗤漏气。”卡波特的这本小说中这样叫人回味的描写俯拾皆是,一个接一个,从童话般的甜蜜到彻头彻尾的怪诞诡异,比如说在云中酒店泥泞的废墟里,舞厅“地上躺着坠落的大吊灯,就像大块珠宝掉在了灰里,窗帘成天风吹日晒,早已撕裂,现在堆在起伏的华尔兹舞池里,像是正在行屈膝礼的女士”;“蜿蜒滑行的水蛇爬过舞厅里渐渐腐朽的钢琴琴弦,奏出黑夜之歌”。这是有声有色的文字游戏:华丽、璀璨、大胆、没羞没臊地炫耀。作品属于典型的南方哥特式小说,发生在一个美妙、神秘的地方,那里铺满了寄生藤,到处是植物繁茂的花园,还有“大如人头的卷丹百合开在沼泽似的洼地里”。卡波特用寓意深刻的字眼给他小说中的各个地方命名:中天城、天国教堂镇、斯卡利原文与表示“颅骨”的英文词音形相似。庄园、云中酒店、溺水池。他的人物都是一群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特立独行的人、脾性古怪的人,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威廉?福克纳、卡森?麦卡勒斯、田纳西?威廉斯或者弗兰纳丽?奥康纳的作品中都能如鱼得水,甚至那些次要人物都如此:独臂的理发匠,巡回表演的侏儒紫藤小姐,以及下巴上长疣、疣上竖一根毛、自己总在抚弄那根毛的酒吧老板罗伯塔夫人。《别的声音,别的房间》讲的是十三岁男孩乔尔?哈里森?诺克斯的故事,他在新奥尔良长大,母亲去世后被送到南方乡下与父亲一起生活,而这个父亲是乔尔尚在襁褓中时就离开他的。乔尔风尘仆仆地前往新家,走过一条比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经过一处比一处黑暗朦胧的风景,穿过一个比一个小的镇子,来到杂草丛生、几 正文 导读 约翰?贝伦特(2) 乎是荒无人烟的斯卡利庄园。在那儿,在那个近乎废墟、既没有电又没有室内管道设施的宅第里,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一个卧床不起的病人,几乎不能说话,只能靠从床上向地板抛掷红色网球与人交流。这个怪异家庭的其他成员还有乔尔古板的继母,她那位举止阴柔、“能言善辩”的堂弟伦道夫,老黑人车夫,还有车夫的孙女密苏里?“苏”?费夫尔。卡波特起初否认《别的声音,别的房间》是自传体小说。然而,和小说中的乔尔?诺克斯一样,卡波特也是出生在新奥尔良,一直渴望见到家中缺失的父亲,幼年时被送到南方乡下和亲戚一起生活,随母亲而不是父亲姓。卡波特将乔尔描写成“太漂亮、太精致、太白皙”,这可以看作是自画像,同样,“眼里有女孩儿家般的柔情”以及“他的声音却是出奇的柔和”亦是如此。卡波特本人因为阴柔常被人耻笑,乔尔被伊达贝尔称作“娘娘腔”。假小子伊达贝尔是以卡波特童年的朋友、作家哈珀?李为原型创作的,而焦躁的埃米则让人想起卡波特在阿拉巴马的一个亲戚 考利?福克。小说出版二十年之后,卡波特多多少少松了口。他承认自己意识到《别的声音,别的房间》是一部下意识中尝试驱除自己心魔的小说。他在一篇刊登于《时尚芭莎》1967年11月刊中的文章里写道:“除了个别事件和描写,我没有意识到这部小说可以算作自传。现在再回头读它时,我发现这种自我欺骗真是不可宽恕。”《云中声》(“Voice from a Cloud”),重刊于《犬吠》中,兰登书屋(Random House),1973,p. 4。说“不可宽恕”似乎有点严厉。因为即便是作家们想写的并不是自传,只要想创造小说人物并给予他们思想、独特的习惯和动机,就不得不从自己认识的人身上获取素材,其中也包括作家本人。卡波特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常常这样做。无论一个作家想象力多么丰富,无论他的人物在小说里看起来是多么新颖,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带有现实人物的影子,这些人原本就以某种形式贮存在作家心中的某个地方。因此,发现作家的小说人物有继承作家心性的痕迹毫不奇怪,不仅仅是那些与他相似的人物,他创作的所有人物身上都有。 没有几部小说像《别的声音,别的房间》那样,在出版前就造出了如此大的声势。在1948年1月,小说出版前,二十三岁的卡波特虽只发表过几篇很不错的短篇故事,却已经为文学界所关注。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不等见到《别的声音,别的房间》的样稿就买下其翻拍权,《生活》(Life)杂志在一篇关于年轻美国作家的特写中专门报道了卡波特,尽管文中涉及的其他美国作家,包括戈尔?维达尔和琼?斯塔福德,当时比卡波特更出名,并且至少已经出版了一部小说。《卡波特传》(Capote: A Biography),杰拉尔德?克拉克(Gerald Clarke),卡罗尔与格拉夫出版社(Carroll & Graff),1988,p. 131。卡波特之所以获得公众瞩目,不完全是因为他极少的那几部文学作品。他当时在纽约已经算得上一个人物,而且是个很奇异的人物。他身材矮小,只有一米六一,长着一张娃娃脸,金黄的刘海,举止俏皮,很会吸引人的注意,而且不屈不挠一心要成名。布伦丹?吉尔记得,卡波特十七岁在《纽约客》杂志社做小送稿员时,长着圆圆的脸,留着金黄色披肩长发,偶尔还会披一件晚礼服斗篷,看上去像只“鹗一样奇异”《对话卡波特》(Conversations with Capote),劳伦斯?格罗贝尔(Lawrence Grobel),初音出版社(Da Capo Press),1985,p. 31。。《纽约客》的编辑哈罗德?罗斯第一次在走廊上看见他时,大喊:“老天爷啊!那是什么东西?”《卡波特传》,克拉克(Cla 正文 导读 约翰?贝伦特(3) rke),p. 71。1948年,诺曼?梅勒出版了《裸者与死者》,欧文?肖发表了《年轻的狮子》,与它们同年出版的《别的声音,别的房间》自成一派,毫不逊色。总的说来,批评界的反应还是不错的。虽然卡洛斯?贝克在周日版的《纽约时报书评》中痛批此书(“本来没有必要讲乔尔?诺克斯的故事,可作者偏偏要发泄发泄,一吐为快”同上,p. 155。),但《纽约时报》每日评论员奥维尔?普雷斯科特的赞扬抵消了前者严厉的批评,他称赞了“(卡波特)魔力无边的文笔”,并且声称这本书“是明确的证据,证明一个才华横溢的新作家已经到来”《对话卡波特》(Conversations with Capote),劳伦斯?格罗贝尔(Lawrence Grobel),初音出版社(Da Capo Press),1985,p. 156。。然而,关于《别的声音,别的房间》的文学价值的讨论却渐渐与另一更为人津津乐道的事件交织在一起,时常还会被后者压得黯然失色,这便是小说护封背面那张具有煽动性的照片。这张照片由哈罗德?哈尔马拍摄,照片上是一个男女难分、刚刚迈出青春期的卡波特,以一种撩人的姿态躺在沙发上,挑逗地看着镜头。这张照片引起了轰动,卡波特很后悔它分散了公众对作品本身的关注,并且损害了他作为严肃作家的声誉。他抗议说拍摄这张照片并未设计姿势,一切都是自然的,他当时都没来得及意识到摄影便已完成。另外,照片用在书皮上这事儿也没有人和他商量过。这些都不是实话。无论怎样,这只是卡波特早期事业的一个插曲,而这样的模式将贯穿他整个文学生涯:对卡波特个人的宣传盖过了对于他作品本身的宣传。但是至少卡波特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成名了。《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所讨论的,是大部分文学中的经典主题:一个男孩的寻父之旅,被遗弃的恐惧,孤独带来的痛苦,对于被爱的渴望,还有最终从孩提走向成年的历程,或者至少是走向成熟的历程。卡波特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的两个主题是孤独和爱。在《花房》中,奥蒂莉问:“恋爱时你是什么感觉? 啊,罗西塔眼神迷醉地说,你感觉好像辣椒洒在了心口,小鱼在你的血管中游弋。”《花房》,收录在现代图书馆出版社(Modern Library)版《蒂凡尼的早餐》中,pp. 108-109。在中篇小说《草竖琴》中,库尔法官解释说爱是一个宏伟计划中的一部分:“一片叶子,一把种子,由这些开始,稍稍学习一点什么是爱。首先,一片叶子,一阵骤雨,然后,一个能接受你从叶子那儿学到的东西、降雨催熟了的东西的人。这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知道吗?它能占去一辈子的时间 爱是一条长链,就像自然是一条生命之链一样。”《草竖琴》,古典出版社(Vintage)(美国版),p. 44。在《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伦道夫堂弟说:“任何存于人的天性中的爱都是自然、美丽的,只有伪君子才会追究一个人所爱为何。”乔尔?诺克斯前往斯卡利庄园的旅途是走进自己(也是杜鲁门?卡波特)潜意识的一个过程,具有象征性,高度程式化。一旦乔尔见到了自己一直不在身边、如今无法交流的父亲,并最终摆脱了这个烦恼之后,剩下要驱赶的心魔就是自我身份认同问题:乔尔?诺克斯是谁?到了书的结尾,乔尔最终摆脱了自我怀疑,并且欣喜地高喊:“我就是我 我是乔尔,我们是一样的人。”这一回答,或者起码是找到回答的路,是由古怪却明智的伦道夫堂弟给出的,他逐渐成为了这本书的主要代言人。那个站在窗口的神秘白发女人就是身穿狂欢节服装的伦道夫,召唤着乔尔,乔尔知道自己必须到她那儿去。他转过身,看了一眼“那个他已抛在身后的男孩”。绝大多数批评者认为,通过走向窗口边的女人,乔尔意识到自己将作为一个同性恋者生活 正文 导读 约翰?贝伦特(4) 下去(正如卡波特那样),他们会有这样的解读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卡波特却坚持说他从来就没有这么明确的意图;事实上,他说自己从未想过乔尔在三十或四十岁时会是什么样子。乔尔已经从童年的恐惧中走了出来,在眼下,这就足够了。不过,伦道夫堂弟毫无疑问是公开的同性恋者。这本书中最动人的一个段落就是他一段长长的独白,回忆了自己对一个墨西哥职业拳击手的感情,其中夹杂着关于爱情的激昂论述。卡波特超越了他的时代。这是1948年,《时代》周刊在它的书评中抨击小说里关于同性恋的主题,称它是“令人厌恶的装饰”。《新闻周刊》称这部小说是“一口浑浊的深井,充满了弗洛伊德学说提出的象征符号”《卡波特传》,克拉克(Clarke),p. 155。。戴安娜?特里林在《国家》周刊上的书评还算是持钦佩态度的,可惜得出了这样一个毫无根据且相当天真的结论,她认为卡波特试图在说“一个男孩成为同性恋者,是因为他的生活条件拒绝给予他的感情需求以另一种、更为正常的满足”《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乔治?普林顿 (编辑)(George Plimpton),铁锚出版社(Anchor Books),1998,p. 79。。虽然卡波特在发表了《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之后仍继续从事文学创作,但他很快转向了非小说的写作。描写真实人物更让他兴奋。他发表在《纽约客》上的两篇长文清楚地表明卡波特不仅是一个天才小说家,也是一名天赋异禀的记者。这两篇文章中一篇描写卡波特与一家美国歌剧团同赴莫斯科,歌剧团要去俄国首都演出《波吉和贝丝》,文章题为《缪斯入耳》;另一篇则是对马龙?白兰度极为坦率的描写,文章题名为《公爵在领地》(“The Duke in His Domain”)。他仅凭直觉就知道如何消除采访对象的抵触,获得他们的信任,从而套出他们的话来。随着他越来越多地介入新闻写作,他的写作风格变得冷静和简洁,诗情画意几乎完全消失。他1966年的“纪实小说”《冷血》的写作素材来自于堪萨斯城一家四口被谋杀的血案。快速浏览这本书,我们仍然可以在朴实、透明的散文中觉察到一丝卡波特曾经的诗意:“台阶,绞索,面罩;但在面罩被拉正之前,死囚将口香糖吐在了牧师伸出的手掌上。杜威闭上眼睛,他一直闭着眼睛直到听见了 砰!咔嚓! 两声,这声音宣告绳索勒断了脖子。”《冷血》,企鹅出版社(Penguin)(英国版),p. 333。卡波特的纪实文学着实提高了他的声名,但最终负责盖棺定论的还是抒情的卡波特:“头脑可以接受劝告,但是心却不能,而爱,因为没学地理,所以不识边界。”这句话是《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中伦道夫堂弟说的,它被刻在了长岛布里奇汉普顿的卡波特纪念碑上。 约翰?贝伦特(John Berendt),小说《午夜善恶花园》(Midnight in the Garden of Good and Evil) 的作者,现居纽约。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1) 说来,旅行者要去中天城,就得尽量挑个最好的走法儿,公共汽车和火车都不往那个方向去。不过,有辆丘伯利松脂公司的卡车,一周有六天会去一个叫“天国教堂”的邻镇提货、拿邮件,想去中天城的人偶尔可以搭卡车司机萨姆?拉德克利夫的便车。但是不论你怎么走,这都是一个艰苦的旅程,因为就算是崭新的车子,开在这搓板似的路面上,用不了多久也会被颠散了架,搭便车的人都发觉这段路实在是糟糕。而且,这是块荒凉的地方,大如人头的卷丹百合开在沼泽似的洼地里,沼泽黝黑的水下,绿色圆木闪着光,像是一具具溺水者的尸体;经常地,视野里唯一的动静就是冬日里的炊烟,自哪间寒酸农舍的烟囱袅袅而上;或是一只鸟,也不见扇翅膀,不声不响,目光锐利,在荒无人烟的漆黑松林上空盘旋。有两条路穿过这腹地通向中天城,一条自北,另一条则从南来;后一条叫天国教堂公路,路况稍好些,不过这两条路都差不多:路两边数英里开外荒无人烟,只见沼泽、田野、森林,绵延不绝,偶尔路边可见零星的广告牌,推销红点五分雪茄、胡椒博士汽水、尼哈饮料、格罗夫激爽奎宁水,还有666泻药。几条以早已消逝的印第安部落命名的咸水溪上架着木桥,车轮碾过去时,桥板隆隆作响,像是远方的雷声;成群的猪、牛在路上肆意闲逛;时不时有农夫停下手中的活儿,向飞驰而过的汽车招招手,阴郁地看着它消失在滚滚尘土中。六月初的一天,天气炎热,松脂公司的司机萨姆?拉德克利夫在天国教堂镇的晨星咖啡馆里大口喝着啤酒。他六英尺高,有些谢顶,一张粗犷的硬汉脸。这时,咖啡馆老板领着个陌生的男孩走上前来,老板的胳膊搭在男孩儿的肩膀上。“你好呀,萨姆,”这个叫悉尼?卡茨的店主说,“这儿有个孩子想搭你的车到中天城去,如果你可以带他去,他会很感激的。他昨天就在这儿等了,你能帮个忙不?”拉德克利夫透过酒杯边缘打量着这个男孩,对他的长相不太喜欢。对于“真正”的男孩儿应该长成什么样,他有一套自己的看法,而这个孩子的相貌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与之相悖。他太漂亮、太精致、太白皙;他容貌的每一处都生得细腻精确,一双眼睛是棕色的,很大,眼里有女孩儿家般的柔情。他棕色的短发里夹杂着一缕缕的纯黄发丝,清瘦的脸上有一种疲惫、恳求的表情,双肩耷拉着,不像年轻人那样耸起。他穿着一条又长又皱的白亚麻马裤,一件松松垮垮的蓝衬衫,领口敞着,脚上是一双有些磨损的棕黄色鞋。拉德克利夫抹去上唇边的一圈啤酒沫子,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乔尔。乔尔?哈里森?诺克斯。”他清晰地一个一个吐出这几个音节,好像他觉得司机耳聋似的,但是他的声音却是出奇的柔和。“是吗?”拉德克利夫懒洋洋地说着,把空酒杯放到柜台上,“真是个高级名字呐,诺克斯先生。”男孩脸红了,转向老板,老板忙插话说:“这是个好孩子,萨姆。聪明得很呢,会说我们俩都不晓得的词儿。”拉德克利夫不高兴了。“喏,卡茨,”他下令道,“满上。”店老板慢吞吞地离开去拿第二杯啤酒,萨姆和蔼地说:“我不是想取笑你,小伙子。你打哪儿来?”“新奥尔良,”他说,“我周四离开那儿,周五到了这里 但只能走到这儿为止了,没有人来接我。”“噢,这样,”拉德克利夫说,“去中天城走亲戚吗?”男孩点点头,“去找我父亲。我以后就跟他一起过了。”拉德克利夫抬眼望着天花板,咕哝了几遍“诺克斯”,然后困惑地摇摇头:“不,我不知道有人叫这个名字。你确定没走错地方?”“哦,没错,”男孩镇定地说,“不信你问卡茨先生,他就听说过我父亲,我还给他看了信 等一等。”他急忙绕过阴暗咖啡馆里的桌子,拖来一口大铁皮箱子,看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箱子想来很重。箱子上花花绿绿地贴着来路遥远的纪念标签:巴黎、开罗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2) 、威尼斯、维也纳、那不勒斯、汉堡、孟买,等等等等。这些来自全球各地的标签都已褪色。酷热的日子里在天国教堂这样大小的镇子上能看到这样的东西的确令人惊异。“这些地方你都去过?”拉德克利夫问道。“没 没有,”男孩说。他费力地解开捆绑箱子的破旧皮带。“箱子是我们家诺克斯少校的。我猜你应该在历史书上读到过他。他在内战中可是个显赫人物。总之,这是他度蜜月环游世界时用的旅行箱。”“环游世界是吗?”拉德克利夫肃然起敬,“他肯定是个大富翁。”“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男孩在收放整齐的箱子里翻来翻去,找到薄薄的一沓信。“你看,”说着便从中抽出一个水绿色的信封。拉德克利夫先是摸了摸信封,然后才把它打开,他笨拙但小心地抽出一张绿色的薄纸,读道: 亲爱的埃伦?肯戴尔:您这么快就回了信,原班邮递员回程就带给了我,我真是感激不尽。是啊,十二年之后又收到我的音讯一定很奇怪,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么长时间保持沉默,我是有充分理由的。然而,当我从我们订的《五分时报》《五分时报》(The Times Picayune)是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的一份著名日报。报纸初名The Picayune,1914年和《新奥尔良时报》(New Orleans Times)合并后更名《五分时报》。Picayune是旧时美国南部流通的西班牙铜币,约值5美分,而这正是这份报纸1837年首次出版时的定价。 译注周日版上看到了我前妻过世的消息后(愿万能的主保佑她善良的灵魂安息),我立刻就琢磨自己应该重新担负起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这才仁至义尽。唉,这义务我已多年没尽了。得知您同意我们的请求(虽然您说这样做会让您心碎),我和我现在的妻子都很高兴(不,我们是欣喜若狂!)。唉,我很理解这种牺牲所带来的痛苦,因为我也有过和这一样的情感经历,当时我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但最后那次可怕的事件之后,我却不得不离开我宝贝独子。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善良的夫人,您尽可放心,在斯卡利庄园这儿我们能够给我儿子提供漂亮的住房、健康的饮食和浓厚的文化氛围。关于旅程:我们都盼望乔尔能在六月一日之前到。他离开新奥尔良之后应该乘火车到比洛克西,在那儿下车,买张公共汽车票到天国教堂镇,这小镇在中天城的南面,两城相距大约二十英里。现在我们暂时还没有机动车,因此,我建议他在天国教堂镇住一夜,等我们来作适当安排,晨星咖啡馆上面有客房。附信寄去一张支票,以支付旅途所有的开支。                         敬礼爱德华?R.桑瑟姆19 年5月18日斯卡利庄园 店主拿来啤酒时,拉德克利夫正不解地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将信塞回信封里。关于这封信,有两件事困扰着他。首先是这字:写信的人用的是如干血迹般的锈色墨水,一手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体,纸上布满了小巧的“i”和更加小巧的“o”。什么见了鬼的男人会这样写字?其次:“如果你爹姓桑瑟姆,你怎么管自己叫诺克斯?”男孩窘迫地盯着地板。“那个,”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点责备的表情飞快地白了拉德克利夫一眼,好像这个司机在抢他的东西似的,“他们离婚了,妈妈总是叫我乔尔?诺克斯。”“哦,我说,小伙子,”拉德克利夫说,“你不应该让她这样!记住,不管怎样,你爹就是你爹。”店主走开去招呼另一个客人,好避开男孩向他投过来的求助目光。“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乔尔一边说,一边把那沓信丢回箱子,扣上皮带。“你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吗?斯卡利庄园?”“庄园?” 拉德克利夫说,“当然,我当然都知道。”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一个响嗝,咧嘴笑开。“是的,如果我是你爹,我就扒了你的裤子揍你一顿。”然后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3) ,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拍了半个美元在柜台上,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搔着他胡子拉碴的下巴,直到墙上的钟敲响四点:“好了,小伙子,咱们走。”他说着,疾步向门口走去。男孩犹豫了一下,便提起箱子跟了上去。“欢迎下次光临,”咖啡馆老板下意识地喊道。 那卡车是福特牌的小型轻便货车。车里一股太阳烤热的皮革味和汽车尾气味,非常浓烈。速度表已经坏了,停在二十上。挡风玻璃脏兮兮的,沾满了雨水痕迹和撞烂的昆虫,有一处还碎裂了,看上去像爆炸的星云。换挡杆上装饰着一个玩具骷髅。车轮在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天国教堂公路上颠簸着。乔尔蜷在座位的一角,胳膊肘撑着窗框,手托着下巴,拼命想保持清醒。自从离开新奥尔良他就没怎么合过眼,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像现在,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些揪心的往事。其中有一件特别清晰:他站在杂货店柜台旁,母亲在旁边等着他。门外大街上,一月的雨落在光秃的树枝上,结成一条条冰凌。他们一起离开杂货店,沉默着走在湿淋淋的人行道上,他为母亲撑着花布伞,母亲则提着一袋蜜柑。他们路过一幢房子时听到里面传出钢琴声,在那个阴郁的下午,这段音乐听上去很凄凉,但是母亲却说真是首美妙的曲子。当他们回到家时,她便哼着这旋律,但是她觉得冷,便上床休息去了,然后医生就来了,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医生每天都来,但她还是总觉得冷。埃伦姨妈也在,姨妈总是微笑着,医生也总是微笑着。买回来的蜜柑还没动过,在冰箱里已经干掉了。当一切都结束后,他便随着埃伦,住进了庞恰特雷恩湖附近一座昏暗的两户合套房里。埃伦是个和蔼的女人,挺优雅,做起事来力求完美,她有五个正在上学的孩子,丈夫则在一家鞋店当店员,所以家里没有太多钱;不过乔尔并不是完全寄人篱下,母亲给他留下了一小笔遗产。埃伦一家人对乔尔都好,但他却恨他们,时常觉得自己非得做些讨人厌的事情才行,比方说嘲弄长得傻里傻气的表姐路易丝。因为她有点耳背,他便经常窝起手掌支在耳朵后面,大叫“啥?啥?”,不把路易丝弄哭绝不罢休。他不愿意和他们说笑,也从不参加每天晚饭之后姨父发起的热闹游戏,而且古怪的是,他总喜欢指出别人话语里不符语法规范的地方,乐此不疲。但至于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和肯戴尔一家人一样地困惑。仿佛那几个月里,他总是带着一副绿色镜片、开了裂的眼镜,耳朵里塞着蜡,一切好像都不是原来的样子,日子融在连绵的梦中。埃伦喜欢在打发孩子们上楼睡觉之前给他们读沃尔特?司各特、狄更斯和汉斯?安徒生的书,三月一个寒冷的晚上,她给他们读《冰雪女王》。听着听着,乔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小加伊有很多相似之处,一片来自小妖精邪恶镜子的碎片扎进小加伊的眼里,伤害了他的眼睛,扭曲了他眼中的一切景象,也把他的心变成冷酷的冰块。听着埃伦柔和的声音,看着炉火温暖表兄弟表姐妹们的脸庞,他幻想假如他也像小加伊一样,中了魔法被带到冰雪女王的冰封宫殿,那又有谁会勇斗强盗骑士,前来营救他?不会有人来的,真的没有人会来救他。在那封来信寄到前的几周里,他三天两头逃课,在运河街码头游荡。他养成一个习惯,和一个大个子黑人搬运工分享埃伦为自己准备的午餐盒饭,他们聊天时,这个黑人会给他讲些不可思议的海上传奇,乔尔一听就知道这些故事是编的。但这是个成年人,而他正巧突然只想和成年人做朋友。他独自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那些将开往美国中部的香蕉船装货卸货,心中自然计划着怎么混上船去,一走了之,他肯定自己在某个陌生的城市能找到份报酬优厚的活儿。然而,还真是个巧合,就在他十三岁生日这天,来自斯卡利庄园的第一封信寄到了。埃伦过了好几天才把信给他。她的举止有些怪,每当她的目光对上他的时,眼里都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恐惧、愧疚。在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4) 回信中,她要求对方答应,如果乔尔在那儿觉得不满意,就可以立即回来,保证乔尔有学上,并允诺让乔尔回来和她一起过圣诞节。但是,乔尔可以感觉到,一通颇长的信件往来后,当他们最终把诺克斯少校度蜜月用的旧旅行箱从阁楼上拖下来的时候,埃伦是多么如释重负。他很高兴能离开。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懒得去想为什么,但是父亲十二年前莫名其妙地抛妻弃子,离家出走,这下又突然冒了出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他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一直都期待着会有类似的福祉降临。不过,他想象中的奇迹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在街角瞥到他一眼,便立即用快信寄来个信封,里面塞满了千元大钞1969年前,美国仍存在面值为500、1000、5000、10000和100000美元的纸币,这些大面值钞票一般是在银行内部流通,或是被犯罪组织使用。1946年美国停止发行面值大于100美元的纸币,1969年尼克松总统正式颁布法律,全面停止使用这些大面值纸币。 译注;或者哪个好心的陌生人做出这类上帝显灵般的举动。而结果这个陌生人原来就是他的父亲,这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莫大的幸运。但是后来,当他躺在晨星咖啡馆起了漆皮的铁床上,被酷热、失落和绝望折腾得头晕目眩时,眼前浮现出的画面里,他的父亲还有自己的境况都与先前截然不同: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害怕,因为自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失望。他在新奥尔良买了一顶帽子,戴上后自我感觉好极了,却在比洛克西车站让人给偷走了;然后,赤日炎炎的天,去天国教堂的公共汽车整整晚点三个小时,闷得他汗流浃背;最后,最糟糕的是,到了咖啡馆却没有任何来自斯卡利庄园的消息在等着他。整个星期四的晚上他都没熄这陌生客房里的灯,他一晚都在读一本电影杂志,直到把好莱坞明星们的最新动向看得烂熟,因为如果他有暇思考,哪怕只是一秒钟,他都会战栗起来,不争气的眼泪也会止不住地流出来。黎明时分他把杂志撕成碎条,一条一条地放入烟灰缸烧尽,然后下了楼。 “小伙子,伸手到后头给我拿盒火柴,好不?”拉德克利夫说,“在后面的架子上,看见了没?”乔尔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四周,他的鼻尖上有一滴浑圆的汗珠。“你这儿破烂还真不少,”他说着,翻着后面的架子,架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叠发黄的报纸,一个剪开了的内胎,一些沾满油污的工具,一个气泵,一支手电筒,还有 一把手枪。手枪旁放着一个敞开的纸盒,盒里是子弹,子弹像新的美分铜板一般闪闪发光。他禁不住抓了一把,但是最后只将一颗子弹巧妙地藏进胸前口袋里。“给你。”拉德克利夫嘴里叼了一根烟,乔尔主动擦了火柴给他点上。“谢啦,”拉德克利夫说,大团烟雾从他的鼻孔里飘了出来。“喂,你来过这块地方吗?”“算不上吧,但是我母亲带我去过一次格尔夫波特,那里有海,很不错。昨天坐火车也路过那里。”“喜欢这儿吗?”乔尔觉得司机的语气有点怪。他仔细地看了看拉德克利夫轮廓粗糙的侧脸,心想是不是偷拿子弹被发现了。如果是的话,拉德克利夫也没有表现出来。“嗯,这里 你知道,这里不太一样。“我可看不出有啥不一样。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块,在我看来它和其他所有地方都一样,哈哈!”卡车突然驶上了一段宽阔坚硬的路面,两边没有树,但是路左面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大片黑松林,黑黢黢地镶在宽广的田野边缘。远处有个人,看不清是男是女,停下手中的锄头,向这边招手,乔尔也向他挥了挥手。再往前,有两个白头发的小男孩骑在一头瘦骡的背上,看到卡车驶过,兴高采烈地大叫,很快被车扬起的飞尘遮没。一群公猪正优哉游哉地横穿公路,拉德克利夫对着它们一遍又一遍地鸣笛。他骂起粗话,除了那些在码头干活儿的黑人外,乔尔还从没听过别人说这样的脏话。过了一会儿,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5) 乔尔若有所思、满面愁容地问道:“我想问你些事,行吗?”他等到拉德克利夫点头同意后,才又开口:“那个,我想问的是,你知道我的 桑瑟姆先生吗?”“知道,我晓得他是谁,那是当然,”拉德克利夫一边说,一边用一块脏手帕擦了擦额头。“你那两个名字,又是桑瑟姆又是诺克斯的,把我闹昏了。我当然知道他,他就是那个娶了埃米?斯卡利的家伙。”他顿了一顿,补充道:“不过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他。”乔尔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他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但真要问出口,又觉得很尴尬,因为对自己的血亲都这么不了解,好像挺难为情。因此,他用了很粗鲁的口气,说出了想问的话:“这个斯卡利庄园呢?我是说,那儿都住着些什么人?”拉德克利夫眯眼想了一想。“喏,”他终于说道,“他们那儿有几个黑鬼,我都认识。还有你爹的老婆,我也认识:我老娘时不时要给她做衣服,起码过去常是这样。”他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蒂扔出车窗。“然后还有个堂弟 是的,没错儿,还有个堂弟。”“是么?”乔尔说得漫不经心,但实际上所有的来信中都从未提到过这样一个人,他的眼睛里满是祈求,希望司机能进一步细说。但是拉德克利夫只是奇怪地笑了笑,仿佛被什么笑话逗乐了,而这笑话不好分享,因为不知内情的人参不透其中的玄机。这问题也就此打住。“注意看,”没过多久,拉德克利夫说道,“我们要进城了。”一栋房子。一片灰扑扑的黑人木屋。一座教堂,护墙板没有粉刷,尖顶上安了避雷针,窗上装的是三块神圣红宝石色的玻璃。一个标牌,上面写着:我主耶稣即将降临,你准备好了吗?一个小黑人戴着一顶大草帽,紧紧地抓着一桶黑莓。头顶上,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车很快驶入一条短短的无名街,路没有铺砌,两边是相似的平房,有的好看些,有的难看点。每栋房子都有门廊和院子,有些院子里乱糟糟地种着一丛丛玫瑰、紫薇和楝树,树枝上一般都吊着个用绳子和旧橡胶轮胎做的玩具秋千,供小孩子们玩。还有山茶树,树上墨绿的蜡质叶泛着光。他还看见一个脸庞红润的胖女孩在跳绳;一位年长的女士安坐在有点凹陷的门廊上,用棕榈叶扇着风。然后是一座红砖马车行,里面有马匹、大棚车、轻便马车、骡子、人。转过一个急弯,中天城到了。拉德克利夫刹住车。他伸过手来打开乔尔身边的门。“实在对不住,小伙子,不能把你一直带到庄园去了,”他急匆匆地说,“那样公司老板会大发雷霆的。不过你自己肯定没问题,今天是周六,有很多住那一片儿的人进城赶集。”现在乔尔独身一人,他的蓝衬衫被汗水湿透了,粘在后背上。拖着他那口贴满标签的箱子,他小心翼翼地第一次走进中天城。 中天城没什么可看的。城里只有一条街,街上开了一家百货商店,一家修理店;一栋有两间办公室的小楼,一间是律师事务所,一间是诊所;一家美容美发店,是一个独臂男人和他的妻子开的;还有一栋难以形容的怪建筑叫“R.V.莱西王家饭店”,门廊下放着一个得克萨斯加油泵。这些建筑相互挤在一起,看上去倒像一座东倒西歪的宫殿,由某个笨蛋木匠用一晚上的时间胡乱拼凑起来的。街对面孤零零地立着两栋建筑:一栋是监狱,另一栋是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姜黄色,挺高,很古怪。四年以来这座监狱从来没有关押过白人囚犯,说来这地方几乎什么囚犯都没关过,这儿的县治安官是一个懒惰的无能之辈,喜欢喝酒享清闲,任由捣乱分子、窃贼、甚至那种最危险的杀人犯逍遥法外。至于这古怪的老房子,天知道多久没人住了,传说曾经有个穷凶极恶的北方佬在这里强奸了三个标致的姐妹,然后杀害了她们,手段极其残忍。据说这个北方佬骑了一匹银灰色的马,身披一件用南方妇女的鲜血染红了的天鹅绒风衣。那些老太太自称认识这几个漂亮的遇害者,在她们嘴里,这个故事表现出一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6) 种哥特式的雄奇壮美。这所房子的窗户裂的裂,碎的碎,空空的像是没有眼珠的眼窝;腐朽的阳台危险地向前倾斜着,一群黄色的向日葵鸟在其中隐秘的地方筑了巢;外墙粉皮剥落,上面乱七八糟地贴满了已褪色的海报,风一吹便呼啦啦地飘扬。对于小镇里的孩子们来说,谁要是敢天黑以后进入这黑洞洞的房子,并且在顶层的窗口划亮火柴示意,那就说明这人胆气够壮。不过,这所房子的门廊倒还算结实,周六进城赶集的农民们就把这门廊当作大本营。很少会有新来的人在中天城里或城外安家落户,这儿的工作职位毕竟很少。话又说回来,也不怎么听说哪个搬走了,除非是谁孤身一人迁去了浸会教堂后山阴暗的岩架上,教堂荒弃的墓碑在野草中若隐若现,像是朵朵石头花。周六当然是个热闹日子。天一亮,一队队骡子拉的敞篷车、破旧的廉价小汽车、轻便四轮马车便从乡下出发往城里来,上午十点钟左右,就已经有颇大一群人聚到镇上来了。男人们炫耀着自己身上穿的衬衫和裤子,衬衫是家里最好的,裤子则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女人们擦了香草精或是从一角钱杂货店买来的香水,其中最受欢迎的一个牌子叫“神圣之爱”;女孩子们的短发间点缀着小饰物,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胭脂,红彤彤的,手里拿着五分钱一把的纸扇,扇面上画着漂亮的图画。小孩子们虽然赤着脚,而且大多光着膀子,但每一个都梳洗干净,身上还有几个硬币,可以买些类似开盒有奖的糖蜜爆米花这样的零嘴。逛遍了各式各样的商店之后,女眷们就聚到老房子的门廊下,而丈夫们则溜达到马车行去。这漫长的一天里,她们的声音都嗡嗡地交织在一起,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疾病、婚礼、求爱、葬礼和上帝是她们在门廊上常常谈论的话题。在那边马车行里,男人们开开玩笑,喝喝威士忌酒,谈谈庄稼,玩玩刀,偶尔会拳脚相向,大动干戈,场面颇吓人,这些人里有不少都是火暴脾气,要是他们对谁不满,就喜欢用拳头说话。暮色渐渐笼罩天空,仿佛哪里敲响了轻柔的收工钟声,一切都转为悠悠的沉静,唧唧喳喳的声音如黄昏归巢的鸟儿,安静了下来。家家驱车缓缓驶出小镇,像悲伤的送葬车队,他们身后只留下可怕的寂静。中天城里各个店铺的老板会再撑一个小时才打烊,然后回家睡觉;但是八点之后,就不再会有正经人在镇上闲逛了,不过,也许会有哪个喝醉了酒的可怜家伙到处乱逛,或是乡村情郎挽着女友在街上散步。“喂!那个拖着箱子的!说你呢!”乔尔猛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罗圈腿、独臂的小个子男人站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正恶狠狠地瞪着他;看这人病怏怏的样子,实在是想不到他会有这样一副硬朗浑厚的嗓子。“小子,过来,”他命令道,大拇指冲着自己围着围裙的前胸指指。乔尔走到他跟前,这个人便摊开手来,掌心放着枚五分镍币。“看见这个了吧?”他说。乔尔呆呆地点了点头。“那好,”这个人说,“再看路那头,看见那个小丫头了么?红头发的?”乔尔一眼就看见了他说的是谁。那个女孩一头火红的头发,剪了个童花头。她的个头和乔尔差不多,穿着一条褐色短裤、一件黄色马球衫。她正在那栋古怪的老房子前蹦来跳去,拇指顶着鼻尖,另外四指扇着鼻子,尽显她对理发师的不屑,还扭曲着脸做出各种鬼脸。“听着,”理发匠说,“你去把那个讨厌鬼给我拎过来,这五分钱就归你啦。哎呀!小心!她又来了 ”那红头发像个西大荒印第安人般,嗷嗷地叫着飞奔过来,一群小崇拜者又喊又叫地紧随其后。跑到乔尔对面,她甩出一大把石块儿。石子纷纷砸到理发店的铁皮屋顶上,当啷轰响。独臂男人勃然大怒,大吼道,“伊达贝尔,看我不抓住你!我绝对会抓住你的,你等着瞧!”这时,他身后的纱门里爆发出一阵女人的大笑,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高叫道:“亲爱的,别犯傻了,进来吧,甭在那儿挨热。”接下来的话应该是对另一个人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7) 说的:“要我说,他比那伊达贝尔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俩家伙都疯里疯气的。呸,有一回我跟波特小姐说(她上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来洗头。要能知道她那鸡窝头咋能脏成那样,我都肯花上一笔钱),嗯,我说: 波特小姐,那个伊达贝尔在学校是你教的, 我说, 但是她怎么搞的,顽劣成这样? 我说: 我真是搞不懂,她和她乖巧的姐姐,就是弗洛拉贝尔,她俩是双胞胎,但一点儿都不像。 好家伙,波特小姐回答说: 唉,考尔菲尔德夫人,那个伊达贝尔确实叫我头疼得很,要我讲,就应该送她进教养院。 哎,她就是这么说的。对我来说这可算不上是什么新发现,我早就知道那伊达贝尔?汤姆金斯是个怪物,哎,就是个怪物,我还从没见她穿过裙子呢。亲爱的,你进来哎,别在那儿挨热 ”男人用手指比了圈,朝那圈儿里啐了一大口唾沫。他狠狠剜了乔尔一眼,厉声道:“你站在那儿什么都没做就想白拿钱了?是吧?啊?”“亲爱的,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你这女人闭嘴。”纱门吱呀吱呀地关上了。乔尔摇摇头,继续赶路。红头发女孩和那伙大呼小叫的小东西已经没了踪影。白热的下午即将过去,小镇渐渐趋于沉寂,夏日的天空在绵延大地上洒下柔和的色彩。有路人好奇地盯着乔尔,他则笑笑,眼里流露出冰冷的傲慢。路过那叫“R.V.莱西王家饭店”房子时,他停了下来,看着门前小破黑板上粉笔写的菜单:罗伯塔?V.莱西小姐欢迎您光临,请尝尝我们美味的炸鸡炸鲶鱼 可口的迪克西冰淇淋 上好的烧烤 甜饮和冰啤。“甜饮,”他小声念道,感觉就像有冰凉的可乐正顺他干渴的喉咙而下。“冰啤酒。”是的,一杯冰啤酒。他隔着口袋摸了摸零钱包,然后推开摇摆的纱门走了进去。“R.V.莱西王家饭店”就是间方方正正的房间,里面站着十来个人,大部分是穿着工装的小伙子,他们的脸瘦削黝黑,还有几个年轻姑娘。乔尔走进来,不自在地坐在了和房间一般长的木制吧台旁,本来喧闹的屋里渐渐变得鸦雀无声。“呀,你好,小家伙,”一个健壮的女人立即大声喊道,大步走上前来,胳膊肘撑在他面前的吧台上。她的胳膊长得和长臂猿似的,上面覆着层黑黑的细汗毛,下巴上有颗疣,疣上竖着根像天线一样的毛。她身上那件桃红色的丝衬衫被她巨大的乳房压得直往下坠。她瞪着眼圈发红的眼睛盯着他,目光有些滑稽。“欢迎光临罗伯塔小姐的店。”她伸出两根指甲脏兮兮的手指,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说吧,罗伯塔小姐能为你这漂亮的小家伙做点什么?”乔尔不知所措。“一杯冰啤酒,”他脱口而出,不去听背后咯咯的嗤笑和放肆的哄笑声。“我们不能给未成年人提供啤酒,宝贝,即便是你那么漂亮的小家伙也不行。你只能要一杯美味的尼哈葡萄水,”女人说着,摇摇摆摆地走开了。嗤嗤的笑声涨成了货真价实的大笑,乔尔的耳朵羞得通红。他纳闷这女人是不是个疯子。他打量着这酸臭的房间,仿佛它是家疯人院。墙上贴着几张挂历画,上面印着些咧着嘴笑的泳装美女;还有一张镶了框子的证书,上面写着:兹证明罗伯塔?韦尔玛?莱西小姐在年度双枝伏天嬉游会上获得吹牛比赛头奖。低矮的天花板上吊着几条幡形捕蝇纸,占据着有利地形,好粘苍蝇;几盏无灯罩的灯泡上缠着些红绿皱纹纸彩带。吧台上一个水罐里插着几株高高的红色山茱萸。“给你,”女人说着,砰地放下湿嗒嗒的一瓶紫色汽水。“我说,小家伙,你看上去真是风尘仆仆,汗流浃背。”她欢快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知道啦,你就是萨姆?拉德克利夫带到镇上的那个男孩了,是吧?”乔尔点头承认。他喝了一口饮料,饮料还是温的。“我想 我是说,您知道从这儿到斯卡利庄园还有多远吗?”他问,同时意识到屋里所有的耳朵都竖着听他说话。“嗯 ”女人摸着下巴上的疣,眼睛直向上翻,翻到眼珠都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8) 要不见了。“咳,罗密欧,你说从这儿到骷髅头那儿有多远?”她说,咧大了嘴笑着。“我管它叫骷髅头儿原文中,斯卡利庄园为Skully Landing,与骷髅头(skull) 音近形似。 译注是因为 ”她还没说完,那个被她问话的男孩就答道:“两英里,更像是三英里,大概吧,小姐。”“三英里,”她学舌道,“但是如果我是你,宝贝,我可不会闯到那里去。”“我也不会,”一个黄头发的女孩拖着长腔说。“有车能让我搭么?”有人说:“吉泽斯?费夫尔在镇上吗?”是的,我看到吉泽斯的 吉泽斯,他把车停在马车行边上了 什么?你们说的是老吉泽斯?费夫尔吗?老天爷啊,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埋掉了呢! 没有,伙计。他已经一百多岁了,但是和你一样还活着呐 确实,我看到过吉泽斯 是的,吉泽斯是在镇上女人抓起一个苍蝇拍,狠狠地拍在桌上:“少说废话。这男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到。”这哄闹的焦点是自己,乔尔顿感自豪,又夹杂了些许恐惧。女人滑稽的眼睛盯着他脑袋上方的一处,说道:“你到骷髅头儿那儿要做什么,宝贝?”又是这个!他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故事,只讲了些最简单的事情,连信的事都没提。简而言之,他就是来寻父的。她能帮帮忙吗?嗯,她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摸着她的疣,望着远处。“喂,罗密欧,”她最终开口道,“你说吉泽斯?费夫尔在镇上?”“是的,夫人。”被她叫做罗密欧的男孩是个黑人,戴着顶脏兮兮、鼓泡泡的厨师帽,正在往吧台后的水池里堆盘子。“过来,罗密欧,”她招招手,“我有事儿和你说。”罗密欧立马走到她身边,两人在后屋的一角讨论起来。她激动地小声嘀咕着,时不时地转过头看看乔尔,乔尔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房间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看着他。他拿出从萨姆?拉德克利夫那儿偷来的子弹,局促地将它在手里滚来滚去。突然,门猛地被推开。那个一头火红短发的瘦小女孩高视阔步地走了进来,然后站定了一动不动,双手斜撑在髋部。她的五官不突出,表情颇粗鲁,鼻子上布满了丑陋的雀斑。她斜着自己明亮的绿眼睛,迅速扫过屋里的一张张脸,但是没有表现出认识哪一个;她冷眼看了一下乔尔,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其他地方。嗨,伊达贝尔 咋啦,伊达贝尔?“我找我姐,”她说,“哪个看见过她?”她的声音像变声期的男孩子般沙哑,听上去好像被拽着擦过什么粗糙的材料,乔尔不由得清了清自己的喉咙。“我刚才还看见她坐在门廊上,”一个没有下巴颏儿的年轻人说道。红头发女孩斜倚着墙,两条铅笔似的细腿交叉着,膝盖骨很明显,左膝上还缠着渗出红药水印的破绷带。她拿出一个蓝色的溜溜球,放它慢慢地滚向地板,然后又将其收回来。“这是谁?”她问,用脑袋指指乔尔。没有人回答。她便玩着溜溜球,耸耸肩说道:“你们说,谁在乎呢?”但是她继续狡猾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他。“嘿,咱赊账来一杯怎么样,罗伯塔?”她叫道。“罗伯塔小姐,”女人说道,暂时打住她和罗密欧的讨论,“伊达贝尔?汤普金斯,我晓得你嘴厉害,你一直就这样。你几时学会点淑女样儿几时再进我这门,在那之前,如果你能离我这儿远点,我会感激不尽的。听见了么?再说,你倒是什么时候有资格赊账了?哈!快走快走 不穿上件体面的女装,甭上我这儿来。”“你能做什么你自己有数。这破地方想要我再来,有得等啦。咱可不开玩笑。”女孩撂下狠话,一跺脚出了门。刚出了门,她又停下来向里瞥了一眼乔尔,身子在纱门上留下个剪影。 现在已近黄昏,大片愈来愈深的墨绿笼罩着天空,像是什么奇怪的酒。云霓明灭,被和风慵懒地推着拂过这广袤的绿色。很快,人们将纷纷驾车回家,他们走后,中天城便会沉寂下来,那静谧本身几乎就是一种声音:一种走在黑沉沉的山沟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9) 里、穿过长满青苔的墓碑间脚步发出的声响。罗伯塔派了罗密欧作乔尔的向导。两人步伐一致,黑小伙儿提着乔尔的包;他们沉默地转过监狱附近的街角,就到了马车行,乔尔早些时候就注意到了这座褪了色的红色谷仓式建筑。一伙看起来像西部片中亡命之徒的男人聚集在拴马桩前,一瓶威士忌酒从这双手传到那双手;另一群安静一点的男人在橡树树阴下玩刀。一群蜻蜓在黏嗒嗒的水槽上飞舞;几匹骡子拴在桩子上;一条癞皮猎狗慢慢地走来走去,嗅着骡子的肚皮。喝威士忌酒的人中有个老头儿,满头长长的银发,一把长长的白胡子,正拍着手,和着脑子里的曲子微微跳着曳步舞,看来颇为自得其乐。黑小伙儿陪着乔尔绕过马房来到后巷,这儿的车子和上了鞍子的马匹紧紧靠在一块儿,马尾一甩肯定会打着什么。“就是他了,”罗密欧伸手一指说,“那个就是吉泽斯?费夫尔。”乔尔刚一进来就看到了那个矮小身影,蜷缩在停在远处最边上一辆灰色马车的驾座上,那是个侏儒一般矮小的黑人,衬着水绿的天空,他那张脸显得极为突兀。“咱们不用怕,”罗密欧一边说一边小心地领着乔尔穿过横七竖八的车马。“你最好抓紧我的手,小白人:吉泽斯?费夫尔,他是你能见到的最老的老头儿啦。”乔尔说:“但是我不害怕呀。”这话是真的。“嘘!”小矮人歪着脑袋警惕地看着两个男孩走近,然后慢慢地、像个机械偶人一样,他一顿一顿地转过身,迷茫又漠然地看着车下的两人,昏黄的眼球上有块块白斑。他头上俏皮地戴着顶滑稽的圆顶窄边礼帽,帽子白底细条纹的饰带上插着根芦花火鸡毛。罗密欧站在那儿犹豫不前,好像希望乔尔走在前头,但是见白人男孩没有动,他便说:“费夫尔先生呐,你今天上城里来真是凑了巧啦。这位小绅士是斯卡利家的亲戚,他要到庄园去长住了。”“我是桑瑟姆先生的儿子,”乔尔说,但是抬头看着那张虚弱的黑脸,他突然意识到这话没多大意义。桑瑟姆先生。他是谁?什么都不是,无名之辈。看起来,即使对于这老头儿,这名字也没什么特殊意义:老头儿依旧面无表情,用那深陷眼窝的昏花老眼打量着他。然后吉泽斯?费夫尔礼貌地略抬了抬圆顶礼帽。“说俺能在这儿找到他,埃米小姐说的,”他嘶哑地喃喃道。他的脸像是个干瘪的黑苹果,几乎要烂掉了;锃亮的额头泛着光,好像有紫光在皮肤下闪烁;他驼得像把镰刀,背像是已经断了似的:一个可怜的小侏儒,被岁月折磨得跛了脚、断了背。然而,那双长着白斑的黄眼睛里却透着股巫师的意味,这大大触动了乔尔的想象:正是这种狡黠、微妙的感觉,让人想到,唔,魔法,还有书里写的那些东西。“俺昨天、前天都在这儿,埃米小姐,她说要守着,”他深深吸了口气,浑身颤抖。“俺不能说太多话,没那力气。上来吧,孩子。天要黑了,这把老骨头走夜路很遭罪啊。”“就来,吉泽斯先生,”乔尔有气无力地说。上车时罗密欧推了他一把,然后把箱子举给他。这是一挂旧马车,颤颤巍巍,很像辆超大的小摊贩手推车,车厢里撒满玉米皮,还放着几只咯吱作响的脆皮口袋,散发出甜甜的酸味儿。“驾,约翰?布朗,”吉泽斯?费夫尔嘴上催着,用缰绳轻轻地抽了抽黄褐色骡子的背。“抬腿,约翰?布朗,抬腿 ”马车慢吞吞地离开了马房,吱吱呀呀地驶过一条小径上了大路。罗密欧跑上前,狠狠抽了一下骡子的臀部,然后就跑走了。乔尔忽地有一种想要叫他回来的冲动,因为他突然不想独自去斯卡利庄园了。可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马房门前,那长胡子醉汉已经不跳舞了,那条猎犬则蹲在水槽下抓挠虱子。摇摇晃晃的车轮掀起一团团尘土,弥漫在绿色的空气里,像是青铜粉末。转过一个弯,中天城看不见了。 已是夜间,骡车沿着条废弃的乡间小路徐徐前行,车轮碾过路上厚厚的细砂,沙沙作响,盖过了约翰?布朗凄清的蹄声。一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10) 路到此,吉泽斯?费夫尔只开过两次口,每一次都是威胁骡子说自己要用什么稀奇古怪的酷刑来折磨它,比方说要生剥了它的皮,或者拿斧子劈开它的头,要么两样一起上。最后,他放弃了,弓着背坐在座位上睡着了。“还远吗?”乔尔问过一次,但是没人回答。缰绳松松地缠在老头儿的手腕上,不过这骡子不需指挥,熟练地拉着车子前行。乔尔放松下来,像一个布娃娃般张开四肢躺在脆皮口袋铺成的垫子上,两腿从车后垂下,晃荡着。繁星如霜,撒在南方的天空,就像张藤网,他的目光顺着这些闪光的藤蔓扫过,看出了许多银光闪闪的东西来:一座尖塔、许多奇花异草、一只蹦跳的猫、一个人脑袋的轮廓、还有其他一些像雪花一样丰富奇异的图案。夜空上清晰地挂着一轮下弦月,微微泛红;两旁树枝披着铁兰织成的披肩,晚风吹过,铁兰摇摆,有些阴森恐怖。浓浓的夜色里处处都有萤火虫在相互发着信号,好像在拍加密电报。他平静惬意地聆听着夜晚昆虫幽远、锯琴似的鸣叫。不一会儿,这孤村之声中加入了稚气十足的二重唱:“可怜知更鸟,你可如何好 ”像幽灵一样,她们疾疾地走在月光下杂草丛生的路边。两个女孩。一个步履从容优雅,另一个却像男孩一样,急急忙忙、冒冒失失,乔尔认出了后者。“你们好,”车子超过她们时他大胆地喊道。两个女孩看到车子往这边来,明显放慢了脚步;但是乔尔不认识的那个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喊道:“哎呀我的天哪!”她有一头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屁股下面,她的脸被阴影笼着,模模糊糊的,但从他能看清的那一小点来判断,她看上去很友好,很漂亮。“哎呀,您也走这条路,还想请我们搭车,您真是太慷慨了,不是吗?”“请上来吧,”他说,挪了挪身子,腾出一个位置。她敏捷地跳上车,坐在他旁边,用裙摆盖住膝盖,然后说道:“我是弗洛拉贝尔?汤普金斯小姐。这是斯卡利庄园的车子吗?哦,没错,那是吉泽斯?费夫尔 他睡着了吗?嘿,这还真是厉害。”她像小鸟一样欢快地说,话语非常轻快,好像在模仿某种类型的老妇人。“上来吧,妹妹,地方空得很。”那妹妹慢吞吞地跟在车子后面。“谢谢啦,我自己有两条腿。我可没那么贱,不至于没有毅力把一条腿挪到另一条前面。”她说着,用力地拉了一下短裤。“我们欢迎你搭车的,”乔尔不是很坚决地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因为毋庸置疑,她是一个怪女孩。“唉,一派胡言,”弗洛拉贝尔?汤普金斯说,“你不要理她。刚才那就是妈妈说的 伊达贝尔冒傻气 。就让她自己用两条腿走向广袤的世界好啦,就算走翻了膝盖咱们也别管她。和她理论没用:伊达贝尔,她任性得很呐。不信你去问别人。”“哼!”这便是伊达贝尔的驳斥了。乔尔看看这个姐姐,又看看那个妹妹,最后得出结论:他更喜欢弗洛拉贝尔;她真是漂亮极了,尽管他看不清她的脸,没法做出公正的判断,起码他想象她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她妹妹是一个假小子,自从认识艾琳?奥蒂斯以后他就特别痛恨假小子。那个艾琳?奥蒂斯是一个强壮的小恶棍,在新奥尔良时和乔尔住在一个街区上,她过去常在半路拦截他,扒掉他的裤子,把它高高地扔到树上。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是只要一想起她,他就火冒三丈。在他眼里,弗洛拉贝尔的这个红头发妹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艾琳?奥蒂斯。“你知道吗,我们家有一辆漂亮的汽车,”弗洛拉贝尔说,“是辆绿色的雪弗莱,可以坐下六个人,用不着叫谁坐到别人腿上,有真正的遮光窗帘,可以放上去拉下来的那种,上面挂了可爱极了的布娃娃。那是爸爸一次赌斗鸡赢来的,我觉得他可真能干,可是妈妈不这样认为。妈妈非常非常正直,她不赞成赌斗鸡。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通常不搭车,特别是陌生人的车 当然了,我们的确认识吉泽斯?费夫尔 算认识吧。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11) 乔尔?乔尔什么?诺克斯 呐,乔尔?诺克斯,我想说的是我爸爸通常会开着我们漂亮的车带我们进城 ”她絮叨个不停,他很乐意这样静静地听着,转过头,他看见那做妹妹的正奇怪地看着他。月光投在他们脸上,他们相互瞪着眼,心里都觉得好笑,脸上却都没有笑容,那表情似乎在说:我也不大瞧得起你。“ 但是有一次我不小心,砰地关门,夹到了伊达贝尔的手,”弗洛拉贝尔还在说那车子,“现在她大拇指的指甲一点都不肯长:它又肿又黑。但是她没哭也没闹,她确实很勇敢;换了我,我才受不了有这样的烂 妹妹,让他看看你的手。”“你别招惹我,否则我倒真让你看看我的手:在一个你料不到的地方好好瞧瞧。”弗洛拉贝尔抽了抽鼻子,不高兴地看了一眼乔尔,因为他笑出了声儿。“把伊达贝尔当人对待是没有回报的,”她阴郁地说,“随你问谁,都这么说。看她这么举止粗鲁,你再也想不到她出身于我们这样的富裕家庭,是吧?”乔尔保持沉默,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会是错话。“你看,我就知道,”弗洛拉贝尔说,将乔尔的沉默拿来为己所用,“你想不到的。当然,她自然是这样的出身,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同一天出生,我早出生十分钟,所以我是姐姐;我们俩都是十二岁,快十三岁了。弗洛拉贝尔和伊达贝尔。这两个名字有些押韵,很俗气吧?只是妈妈认为这样很可爱,但是 ”后面的话乔尔没有听到,因为他突然发现伊达贝尔不再跟着车子走了。她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正在奔跑,像一只朦胧的动物奔跑着,穿过路边小湖似的野草地,跑向远处茱萸盛开的小岛,茱萸花一片青灰,就像黑暗沙滩上海水泛起的泡沫。但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弗洛拉贝尔,她的双胞胎妹妹就消失在了洒满月光的树林中。“她一人独自在那黑暗中难道不害怕吗?”他说着,指了指伊达贝尔消失的方向。“那丫头什么都不怕,”弗洛拉贝尔淡淡地说,“你不用担心她,当她想赶上时她会赶上来的。”“但是在那树林里 ”“噢,妹妹经常突发奇想,犯不着问她为什么。我刚才说了,我们是孪生姐妹,但是妈妈说上帝总是在送来好东西的同时一并送来坏东西。”弗洛拉贝尔打了一个哈欠,向后靠去,长发铺满了她的双肩。“伊达贝尔会接受一切挑战,甚至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她就会到斯卡利庄园周围探头探脑,贴着窗户偷看室内。有一次她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伦道夫堂弟。”她懒洋洋地坐起身,抓住了一只亮晃晃的萤火虫,那家伙正在她头顶振着翅膀,然后她说:“你喜欢住在那个地方吗?”“什么地方?”“庄园啊,傻瓜。”乔尔说:“应该会的吧,但是我还没有见过它呢。”她的脸离他很近,因此他能看出这个回答让她失望。“你呢,你住在哪儿?”她随手一挥,“就在前面那儿,离庄园不远,所以,也许你以后什么时候可以来玩儿。”她将萤火虫抛向空中,萤火虫悬在那儿像一轮小月亮。“之前我自然不知道你是否住在庄园。谁都见不到斯卡利一家人。说起来,就算上帝本人就住在那儿也不见得搞得清楚情况。你们家亲戚该不会是 ”但是无边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恐怖骇人的嚎叫,伴着噼里啪啦一气乱响,打断了她的话。伊达贝尔从矮树丛中跳了出来,蹦到路上。她挥舞着两条胳膊,拼命地高声嚎叫着。“你这个蠢货!”她姐姐尖叫着,乔尔却不动声色,他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然后,他转过身看吉泽斯?费夫尔的反应,但是老头儿仍打着盹儿;奇怪的是连骡子也没被惊得撒腿就跑。“不错,是吧?”伊达贝尔说,“我打赌你们还以为被魔王追上了呢。”弗洛拉贝尔说:“不是魔王,妹妹 你和他是一体的。”然后她对乔尔说:“我要是告诉爸爸,她就有得受了,因为如果她想躲过我们的视线到这儿,她就得穿过洼地,爸爸警告过她多少回了,不许她去那儿。她总是在那一带转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一(12) 悠,采摘香枫:总有一天会有条大噬鱼蛇把她的腿齐根咬断,等着瞧吧。”伊达贝尔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大把山茱萸,她尽情地嗅着花香。“我已经被蛇咬过了,”她说。“是的,这是真的,”她姐姐承认道。“乔尔?诺克斯,你真应该看一看当时她的腿。那腿肿得像个西瓜,她的头发全掉了;噢,她大病一场,躺了两个月,妈妈和我不得不全力伺候她。”“她没死掉就算是幸运的了,”乔尔说。“如果我是你,又不懂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我早死了,”伊达贝尔说。“她确实很聪明,”弗洛拉贝尔承认道。“她直接冲进鸡窝,一把抓住只公鸡,把它撕开,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惨厉的鸡叫。鲜鸡血可以吸毒。”“你被蛇咬过吗,小子?”伊达贝尔问道。“没有,”他说,莫名地感觉这是自己的不是,“但是我有次差点被车碾了。”伊达贝尔似乎掂量了一下。“被车碾,”她说,粗粗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妒忌。“喂,你不应该告诉她这个,”弗洛拉贝尔呵斥道,“她弄不好马上就会跑去杵在马路正中。”路的下边,稀疏的林中,一条小溪潺潺流动,冲过小溪中的卵石,发出清脆的声响,衬托着暗处青蛙的呱呱声更加嘹亮。骡车缓慢地爬过坡,开始下行。伊达贝尔扯下手里山茱萸的花瓣,边走边撒,然后将剩下的皮抛开。她歪头望天,哼着小曲。然后,她唱道:“北风狂呼啸,大雪要来到。可怜知更鸟,你可如何好?”弗洛拉贝尔接着唱道,“它飞进谷仓,想寻间暖房,头藏进翅膀,唉!真是凄凉!”这歌曲调轻快,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结果乔尔最后也加入组成了三重唱;他们的声音像铃声一样清脆甜美,因为三个人都是童声高音,弗洛拉贝尔欢快地空奏起一把不存在的五弦琴。然后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歌唱在黑暗中停了下来。弗洛拉贝尔跳下车子。“我们家就在那儿,”她伸手一指,可乔尔只看到一片空旷的野地,“别忘了 来玩儿啊。”“我会的,”他喊道,但是潮水般的黑暗已经将姐妹俩冲出了视线。 之后不久,她们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又退去,使他怀疑她们也许如他最初所想,的确是幽灵。他碰了碰脸颊,摸了摸玉米皮,看了看熟睡的吉泽斯?费夫尔,要不是这个老头儿的身子随着骡车颠上颠下,他也会像是个幻觉。这一切让乔尔又安下心来。缰绳乱成一团,骡子的蹄声像夏日午后苍蝇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密密麻麻的星星带着耀眼的光芒从天上降下,将他包裹起来,让他什么也看不见,双眼也睁不开。他双手叉腰,双腿松弛,嘴唇微微张开,看上去好像被睡神一击打倒了。突然远处有栅栏若隐若现,骡子有了精神,开始小跑,几乎是飞奔过石砾铺成的小巷,车轮压得石子飞溅;吉泽斯?费夫尔被惊醒,用力拽着缰绳,“吁,约翰?布朗,吁!”很快,车子便无精打采地停住了。一个女人轻轻走下台阶,台阶后是一个巨大的门廊。她高举一盏煤油灯,油灯发出一团黄色的光,一对对白色的小翅膀围着那光疯狂地拍打着。但是,乔尔正和梦里的一个妖怪怒目相向呢,丝毫没察觉这个女人凑了上来,弯下腰,借着烟雾缭绕的油灯光,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他的脸来。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1) 下坠! 下坠!! 下坠!!!一束利刃般的光,一条地下通道,他像一片扇叶旋转着穿过金属的螺旋坑道,尽头有一条鳄鱼,张着血盆大口,双眼阴森,盯着他盘旋而下:同往常一样,他猛地醒来,得了救。鳄鱼在阳光下灰飞烟灭。乔尔眨了眨眼睛,觉得舌头发苦,依然躺着没动;他躺在一张有四根帷柱的大床上,高高的花梨木床头板上雕了各种水果,刀工粗糙。这张床柔软得叫人压抑,他的身体深深陷在羽绒垫子正中。虽然他没有穿衣服,但盖在他身上的薄被单却暖得好似羊毛毯。他听到有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意识到房里有人。还有另一种声音,脆生生的,扑着风,很像是鸟儿扑棱着翅膀;他翻了翻身,突然意识到刚才吵醒他的正是这个声音。正对着床的是两扇窗户,阳光透进来直晃人眼;两扇窗户间是面淡黄色的墙。一个女人正站在两窗之间。她并没有注意到乔尔,因为她正盯着屋那头一张古老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口漆皮箱子,箱子上正停着一只鸟,一只冠蓝樫鸟一动不动地站着,静得仿佛是一件标本。女人转过身,关上房里唯一开着的那扇窗子,然后蹑手蹑脚地侧身挨近。乔尔非常清醒,但是,有一刹那他觉得这樫鸟和它的追捕者都还是他梦里一部分。他的胃猛地一紧,见她逼近箱子,鸟儿无辜而不安:它蹦来跳去,点着它漂亮的蓝色脑袋;突然,正当她挪到可以出手的位置时,它拍了拍翅膀,飞过床的上方,落在乔尔昨晚放衣服的椅子上。这时,昨晚的记忆涌入他的大脑:骡车,孪生姐妹,戴着圆顶礼帽的矮小黑人。还有这个女人,他父亲的妻子,埃米小姐,他们都这样称呼她。他想起自己走进这所房子,踉跄地穿过大厅,那大厅像间怪异的幽室,满墙烛影摇曳;埃米小姐手贴着嘴唇,像个小偷似的,鬼鬼祟祟地带着他顺着一架铺着地毯的楼梯盘旋而上,穿过又一个走廊,来到这间屋子门前。这一切都像是梦游,又那么错综复杂,因此,看到埃米小姐站在箱子旁边,盯着停在另一个落脚点上的冠蓝樫鸟,多多少少有些这一次才算是初次见面的意味。她的衣服是用几乎透明的灰色布料做的;不知为什么,她的左手戴着一只与衣料搭配的灰色丝手套,并且优雅地保持着弯曲,好像受了伤一样。她的头发是棕色的,毫无光彩,邋邋遢遢地梳了个辫子,有一小股白发蜿蜒其间。她身材小巧纤弱,一双眼睛像两颗葡萄干镶嵌在黯淡窄小的脸上。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去追鸟,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大房间另一端的壁炉旁,灵巧地一扭手抓了一根铁拨火棍。蓝樫鸟从椅子扶手上跳下来,去啄乔尔脱下的衬衫。埃米小姐噘起嘴,迅速、轻快、优雅地上前五步杆子按住鸟儿的后背,使它一时动弹不得;挣脱束缚,鸟儿疯狂地飞向窗户,嘎嘎叫着,扑打着窗框,最后掉在地板上,拼命地挣扎,展开翅膀刮搡着地毯。埃米小姐将它逼到一个角落,双手捧起它贴在胸前。乔尔将脸埋入枕头,知道她会看他这边,哪怕只是看看这一通折腾是否打扰了他。他听见她穿过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他穿着昨天那套衣服:一件蓝衬衫,一条又脏又皱的亚麻裤子。他到处都没找到自己的箱子,心想是不是落在了骡车上。他梳了梳头;花梨木的四柱床边有张大理石面的桌子,桌上有个脸盆,他掬了把水洗了洗脸。脚下的地毯上印有复杂的东方图案,有些地方褪了绒,赤脚踩上去感觉肮脏粗糙。这间闷气的屋子散发着霉味,还有旧家具以及冬天生火留下的余烬的味道;灰尘蚊蚋般在阳光下飞舞,不论他摸到什么地方,都会留下灰扑扑的手印:写字台上、五斗橱上、盥洗台上。这间屋子显然是多年未被使用过了,床单是这里唯一新近添置的东西,而就连这看上去都有些泛黄。他系鞋带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只蓝色樫鸟的一片羽毛。它浮在他头顶上,像被一根蜘蛛丝吊着似的。他抬手从空中摘下那羽毛,走到写字台边,将它放进红绒布包边的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2) 漆皮箱子里;他这时想到拿这箱子藏萨姆?拉德克利夫的子弹不错。乔尔喜欢各种各样的纪念物,分门别类地收藏小玩意儿是他的天性。他曾有过好几套不错的收藏,但埃伦说服他把这些东西留在了新奥尔良,这让他很痛心。那其中有杂志照片、外国硬币、书籍和各不相同的石头;另有一堆杂七杂八的好东西被他归在“杂项”下,这羽毛和子弹就可以收进“杂项”里。或许埃伦会把他的那些东西随后寄过来,或者,也许他可以从头再来,也许有人敲门。那是他的父亲,他对此很肯定。一定是。他应该说什么:你好?爸爸?父亲?桑瑟姆先生?你好哇?是拥抱,握手,还是亲吻?唉!他为什么没有刷牙,为什么找不到少校的箱子,找不出一件干净衬衫?他飞快地把鞋带系成蝴蝶结,喊道,“请进!”挺直了身子,准备给对方一个最好的、最有男子汉气概的印象。门开了。埃米小姐站在门口,右手捧着戴手套的那只手;她甜甜地朝他点点头,在她走近时,乔尔注意到她的上唇似乎隐约可见胡须。“早上好,”他说,微笑着伸出了手。他当然是失望的,却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她盯着他伸出的手,瘦小的脸皱着,一脸困惑。她摇摇头,绕过他走到窗口,背对着他说:“已经过了十二点。”乔尔的微笑突然变得僵硬尴尬。他把手藏进口袋。“真遗憾你昨天晚上到的很晚,本来伦道夫准备热烈地欢迎你呢。”她的声音有一点疲惫和做作,听上去像个玩具气球嗤嗤地漏了气。“但是也好,那可怜的孩子有哮喘病,要知道,他昨天又犯病了,喘得凶。我没让他知道你已经到了,他定要恼火的,但是我想他最好还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至少晚饭前不能出来。”乔尔慌忙想着该说些什么。他想起萨姆?拉德克利夫说起过一个堂弟,那对双胞胎里的一个,是弗洛拉贝尔,也说到过一个伦道夫堂弟。不管怎样,听她的口气,他推测这个人大概和自己年龄相仿。“伦道夫是我的堂弟,他很欣赏你。”她说,转过身面对他。强烈的阳光更映衬出她皮肤苍白,她那双小眼睛炯炯有神,正狡黠地盯着他。她的脸很空洞,仿佛在那优雅得荒唐的淡漠外表下,另有一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叫嚣着要求得到重视。这空洞让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气馁沮丧、惊慌失措的表情,她说起话来仿佛永远都不确定每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丈夫寄给肯戴尔夫人的钱你还剩多少?”“大概一美元吧,我想,”他说着不情愿地递过零钱包。“住那个咖啡馆够贵的。”“别,这是你的钱,”她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聪明、节俭的孩子。”她看起来突然发了火。“你怎么这么局促不安?你是不是要用洗手间?”“噢,不是,”他立刻觉得仿佛自己当众尿湿了裤子似的,“噢,不是。”“我们没有现代水管设施,很遗憾。伦道夫讨厌那类的发明。不过,”她朝盥洗台那边点点头,“那儿有一个夜壶 就在下面橱子里。”“知道了,夫人,”乔尔说,觉得很是难为情。“当然,这所房子从未安装过电线。我们有蜡烛和油灯,它们都很招虫子,不过你想用哪种?”“你们哪种多,我就用哪种。”他回答,心里其实想用蜡烛,因为蜡烛让他想起“圣代沃尔大街秘密九人组”,这是他们那个社区的侦探俱乐部,他在那儿任会计和史官。他想起俱乐部聚会时,点的就是从廉价商店偷来的大蜡烛,蜡烛插在可乐瓶里,他还记得“尊贵的一号侦探”萨米?西尔弗斯坦用一根牛骨头作判事木槌。她看了看滚到高背安乐椅下面、露出半截的拨火棍。“你能不能把那根拨火棍捡起来,把它放到壁炉旁边?我刚才来过这里,”她解释说,而他则依言行事。“一只鸟飞进了窗子,真是捣乱,你没有被打扰吧?”乔尔犹豫了一下。“我是好像听见了什么。”他说,“声音把我吵醒了。”“喔,十二个小时的睡眠应该够了,”她坐进椅子,两条牙签似的腿交叉在一起;她的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3) 鞋子是白色的,低跟,就像护士穿的那样。“是啊,早晨已经过去了,一切又都热起来了。夏天真不舒服。”尽管她态度显得疏远,乔尔倒没有感到多么反感,只是有一点儿不舒服。像埃米小姐这样大概四十五到五十岁间的女人通常会待他极为亲切,而他觉得她们理所当然应该对自己有好感;若是偶尔她们没有这样的表示,他也知道如何轻易地讨得她们的欢喜:露出一个微笑,投去渴求的一瞥,致以一句彬彬有礼的赞美。“我想说我觉得您的头发很美,颜色很好。”这一奉承收效不明显,于是:“还想说我真喜欢我这间房间。”这回马屁拍对了。“我一直觉得这房间是整座房子里最好的。伦道夫堂弟是在这儿出生的,就在那张床上。还有安杰拉?李 就是伦道夫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来自孟菲斯 她是在这儿去世的,嗯,也就是几年前。打那后我们就再没用过它了。”她突然挺直了脖子,好像在听远处的什么声音;她先是眯起眼睛,然后完全闭上。不过她很快就放松下来,又蜷回了椅子里。“你应该已经注意到外面的风景了吧?”乔尔承认说没有,他还没有注意过,然后乖乖地走到窗口。窗下是一个花园,正被如火的骄阳炙烤着。园子里斑木树和紫丁香、芋艿和垂柳乱糟糟地长作一团;垂柳的枝条耷拉着,花边似的叶子微微地泛着光;还有矮樱花树,就是东方印花布上常画的那种,生绿生绿的,未经修剪,在中午的暑气中枝丫肆伸。这块长方形的花园杂乱无章到这个地步,倒不仅仅是无人打理所致,而更像是有谁哪次兴致一高,就拿了各种各样的种子在园里乱撒了一通,结果便成了这样。草木花蔓全都纠缠在一起。密密的楝树和水月桂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围墙。在最远端,房子的对面,那里的景象颇不寻常:像是五根手指般的一排白色雕花立柱给花园带来一丝原始、鬼魂萦绕的色彩,像是一处无人问津的遗迹:洋苏木沿着摇摇欲坠的细长立柱逶迤而上,有只黄色的虎斑猫正在中间那根上磨爪子。埃米小姐已经站起了身,来到他身旁。她比乔尔矮一英寸左右。“在学校上古代史课时,老师叫我们画过柱子,就像那几根一样。卡丁斯姬小姐说我画得最好,还把它们挂在布告板上,”他吹嘘道。“立柱 伦道夫也喜欢它们,它们以前是老边廊的一部分,”她娓娓道来。“安杰拉?李还是个年轻新娘,刚从孟菲斯来,我当时还是一个孩子,比你现在还小。傍晚时分我们会坐在边廊上,呷着樱桃水听蟋蟀叫,等待月亮爬上来。安杰拉?李用钩针织了一条披肩,送给我,你什么时候一定要看看,伦道夫把它当成桌布铺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真是浪费,可惜了。”她说的声音很低,好像只是想让她自己听见。“那个门廊被风刮跑了吗?”乔尔问道。“烧掉的,”她说,用戴手套的那只手在满是灰尘的玻璃上擦出一个圈。“那是在十二月,圣诞节前一周,当时大家都不在,只留下吉泽斯?费夫尔,他那时已经老得很了。没人知道那火是怎么着的又是怎么灭的,它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烧掉了餐厅、音乐室、藏书室 然后熄了。没人弄得清楚。”“那些被烧毁的部分现在就是这个花园?”乔尔问道,“哎呀,那一定是所相当大的房子。”她回答道:“瞧,柳树和黄花草的旁边 那儿曾经是音乐室,在里面举办舞会的,当然,都是小型舞会,因为这一带的人安杰拉?李多半不屑于招待 那些参加过她的小型晚会的人,现在都已经去世了;我听说,凯西先生去年也过世了,他是最后一个。”乔尔盯着杂草丛生的花园,试图想象当时的音乐室和翩翩起舞的人们(“安杰拉?李弹竖琴,”埃米小姐正说着,“凯西先生弹钢琴,吉泽斯?费夫尔拉小提琴,虽然那种乐器他从没正式学过;老伦道夫唱歌,他的男声全州最美,大家都这么说。”),但柳树依旧是柳树,黄花草仍然是黄花草,而舞者们都早已逝去。那只虎斑猫悄悄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4) 地穿过紫丁香树,消失在茂密的深草丛中,花园耀眼,神秘,寂静。埃米小姐叹着气离开窗边。“你的箱子在厨房,”她说,“你愿意下楼来么?我们看密苏里有点什么给你吃。” 从天窗毛玻璃透进珍珠般乳白的光,照亮了顶楼长长的走廊,就像下雨时天光柔和地浸润这个房间。看得出来壁纸原来是血红色的,但现在已经褪了色,留下满墙紫红色的浮泡和地图似的污痕。算上乔尔那扇,这个走廊上共四扇门,巨大的橡木门上装着厚重的黄铜把手,乔尔不知哪扇门后住着自己的父亲。“埃米小姐,”他们下楼时他问道,“我爸爸在哪儿?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见见他,行么,夫人?”她没有回答。她走在他前面,比他先下几级台阶,戴着手套的手顺着楼梯弯曲、深色的扶手而下,每一步都走得轻盈优雅。绕在她深灰色头发里的那缕灰白发丝看上去像一道闪电。“埃米小姐,那个,我父亲 ”见鬼,她到底怎么了?她是不是和他的路易丝表姐一样,有些耳背?楼梯通进一间圆形的房间,就是他昨晚见过的那间,这儿有一面穿衣镜,镜中的映像真叫人郁闷;它就好像马戏团里的哈哈镜,镜子里的他摇摇摆摆,扭曲变形。这间房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只放了一口杉木箱子,上面搁着一盏煤油灯。左边有个拱门,透过它依稀可见一个拥挤的大客厅;右边挂着一个淡紫色的天鹅绒帘子,有不少地方已经被磨得发光,像是冬日草叶上的冻露。她拨开中分的帘布。又是一条走廊,又是一扇门。厨房里空无一人。乔尔在一把藤条底的椅子上坐下来,面前是一张铺着方格油布的大桌子,埃米小姐走到后门的台阶,站在那儿大喊:“喂,密苏里,喂!”,像一只老鸣角鸮。一只生锈的闹钟钟面朝下躺在桌上,滴滴嗒嗒,滴滴嗒嗒。厨房挺大,但光线很差,因为只有一扇窗户,而它旁边就挡着一棵无花果树,毛茸茸的叶子密密地交织在一起;而且木板墙的颜色也是黯淡的灰蓝色,好似布了薄云的天空;炉子是个老古董,要烧柴火,现在炉里就生了火,黑黢黢的炉子上还有一根黑黢黢的烟囱指向低矮的天花板;地板上铺着破旧的油毡,就像埃伦家的厨房一样,这里也就这一样东西能够让乔尔想到家。然后,就在他独自坐在静悄悄的厨房里时,他脑中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是不是父亲其实已经见到过自己了?不止这样,打自己一到这儿,他是不是就一直在暗中监视,而且这一刻就正盯着他呢?像这样的老房子里很可能暗道密布,画像上的眼睛则根本不是眼睛,而是一些窥孔。他的父亲在想:那家伙是个冒牌货,我儿子应该高得多,强壮得多,英俊得多,看上去也该聪明得多。要是他已经告诉埃米小姐:给这个小骗子一些东西吃,然后打发他走,那可爱可亲的主啊,他能上哪儿去呢?去异国他乡带着只身穿洋娃娃服装的小猴子做个手摇风琴艺人,做一个在街头卖唱的盲孩子,还是做个叫卖铅笔的乞丐?“可恶,密苏里,你为什么在一个地方连五秒钟都待不住?”“俺要劈柴。俺不要劈柴吗?”“不要和我顶嘴。”“俺没顶嘴,埃米小姐。”“如果那不叫顶嘴,什么是顶嘴呢?”“嚄!”她们上了台阶,从后面的纱门进来,一个是恼羞成怒、脸色难看的埃米小姐,另一个是位优雅的黑人女孩,背着一捆柴火,她将它们扔进了炉边的柴架里。乔尔看见少校的箱子塞在柴架的后面。埃米小姐抚摸着丝手套的手指,说道:“密苏里是吉泽斯?费夫尔家的,是他孙女。”“很高兴认识你,”乔尔说,拿出他最得体的舞蹈课风度。“我也是,”黑女孩应道,一边还忙着手里的事,“欢迎来 ”她手一滑,掉了口煎锅到地上,“ 到庄园。”“要是我们不小心点儿,”埃米小姐低声旁白道,“我们可能会惹麻烦。伦道夫的歇斯底里会发作的。”“有时俺也会累嘛,”密苏里嘟囔着。“她是个好厨师 当她肯好好做的时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5) 候,”埃米小姐说,“她会关照你的。但是不要吃得太饱,我们星期天晚餐都吃得早。”密苏里说:“夫人,你来做礼拜吗?”“今天不行,”埃米小姐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情况变糟了,更糟了。”密苏里把煎锅放到架子上,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她正视乔尔,说道:“小家伙儿,俺们就指着你啦。”这就好像恼人的密码对话。圣代沃尔大街秘密九人组的成员之间经常使用这种语言,好让外人不得其解。“密苏里和吉泽斯星期天下午有自己的祈祷仪式,”埃米小姐解释说。“俺拉手风琴,俺们大家一起唱,”密苏里说,“非常好玩。”但是乔尔没有理会黑人女孩,因为他看见埃米小姐抬脚要走,有些紧要的事情他想落实。“那个,我父亲 ”“嗯?”埃米小姐在门口停下。乔尔张口结舌,“那个,我想 想见他,”这话说得真没气势。她摆弄着门把手。“你要知道,他身体不好,”她说。“我认为你现在见他不合适,他说话很困难。”她无奈地挥挥手,“但是如果你想,我可以去问一问。” 乔尔把一盘浸在香肠油里的煎鸡蛋吃得渣都不剩,又揪了一块玉米面面包将盘子抹得干干净净,这些都是密苏里摆在他面前的。“看到一个孩子津津有味地吃饭真是叫俺很高兴,”她说,“不过别指望能再来一份儿,因为俺背疼,痛得要死,昨晚俺一下都没合眼。俺打小就有这个病,时好时坏,喝过的药足够让整个美国海军舰队漂起来,但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处住了个女巫(格斯?胡利小姐),她以前会熬魔药,那个还有点作用。格斯?胡利小姐,可怜的白女人。她遭了飞来横祸:掉到一个印第安人的老坟里去了,她身子太弱,再没爬出来。”密苏里?费夫尔高大,强壮,赤脚,优雅,轻盈,看上去像一只柔软灵活的黑猫,她沉着地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漫不经心的脚步美丽极了,极富感染力又桀骜不驯。她长着一双凤眼,皮肤比炭熏的炉子还要黑,卷发根根直立,仿佛被鬼吓到了一样;她的嘴唇厚而紫;她脖子上的长度叫人惊异,因为那长度都可以算得上畸形了,长颈鹿人。乔尔想起来他曾经从《国家地理》杂志上剪下的一张照片,上面是几个奇怪的非洲妇女,脖子上套着一个接一个的银项圈,把她们的脖子撑到叫人难以置信的高度。她自然没有套银项圈,不过她长长的脖间系着块印花大手帕,蓝色圆点花样,满是汗渍。她倒了两杯咖啡,像个男人似的叉开腿,在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说道:“爷爷和俺都指望着你会来参加咱的礼拜呢。在后花园俺们自己有一小块地方,过会儿你就过来,咱们肯定玩得开心。”“如果能去,我一定去,但这是我来这儿的第一天,爸爸很可能等着我去陪他聊天呢,”乔尔满怀希望地说。密苏里把她的咖啡倒进一个碟子,吹了吹,再倒回杯子,啜了一口,咂咂嘴:“今天是主的日子,”她宣布,“你相信他不?你相信他的神奇治愈力吗?”乔尔回答:“我去教堂的。”“你那和俺说的不是一回事。比方说,当你想到上帝时,你心里会想到什么?”“哦,想事儿呗,”他说。但实际上,每当他能记起天上还有个上帝把他的所作所为都记录在案,他会想到的一样东西就是钱:他每次背下圣经里的一个段落,妈妈就会奖励他些二角五分硬币;本该丢进主日学校募捐盘中的一角硬币,他拿去丢进了加瓦尔多尼的冷饮柜;教堂管钱的教士们向教民们募捐,硬币如雨,叮当而下。但是乔尔不是很喜欢上帝,因为上帝失信于他的次数太多了。“想想说祷告之类的事儿呗。”“当俺想到他时,俺会想如果爷爷安息了,那俺该怎么办,”密苏里说着,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漱了漱口。“嗯,俺要展开翅膀飞到北方的好城市去,比方说华盛顿特区。”“你在这儿不开心吗?”“甜心,你太年轻,有些事你是搞不懂的。”“我十三了,”他宣布,“你要是晓得我都知道些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6) 什么,一定会大吃一惊。”“嘁,小孩,这地方到处都是自称什么都知道的人,其实他们啥都不知道,遍地都是这种家伙呐,”她边说边剔着她的上牙,她有一颗亮闪闪的金牙,乔尔突然明白她剔牙就是为了让自己注意她的金牙。“喏,一个原因是俺觉得很孤独,俺一直都说,不在这个庄园里待上一段,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孤独。而且这周围没有一个让俺感兴趣的男人,起码现在没有。曾经有一个贪婪卑鄙的家伙,叫凯格,他伤了俺,犯了法,结果戴着镣子做苦工去啦,对于像他这样卑劣的人渣,这一判真是圣明。他伤俺的时候俺才十四岁。”拳头大小的一群苍蝇在糖罐上飞旋,每回她恼怒地挥手驱赶,它们就四下散去。“是的,凯格?布朗,他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她用手指尖把金牙擦得更亮,一双凤眼则打量乔尔;这双眼睛就像野生的酸葡萄,又像两片黑瓷,它们从杏核似的眼眶中机智地向外张望着。“俺渴望城市生活,这都渗到俺的血液里去啦,俺是在圣路易斯长大的,后来爷爷把俺接来服侍他安度晚年。那会儿爷爷都九十多了,人人说他没多少时日了,于是俺就来了。那是十三年前,现在要俺看,爷爷要活过玛士撒拉据希伯来圣经记载,玛士撒拉(Methuselah)是最长寿的人,终年969岁。 译注。别误会俺,俺很爱爷爷,但是他要是去世了,俺肯定上华盛顿去,或者是波士顿、康涅狄格。这就是当俺想到上帝时心里会想的事。”“为什么不去新奥尔良?”乔尔问,“那儿有各种各样的帅小伙儿。”“哦,俺没有研究过新奥尔良。这不光是因为男人,甜心:俺想去有雪的地方,不要一天到晚和这儿一样艳阳高照。俺想在没过大腿的雪里散步,看着它大团大团地从天而降。喔,漂亮 漂亮。你见过雪吗?”乔尔几乎是屏着息撒谎说自己当然见过雪。这一欺骗情有可原,因为他非常渴望见到真实的雪:这个愿望排在拥有科?伊?诺尔大钻石科?伊?诺尔大钻石(Koh i noor)又名“光明之山”,是世界现存最古老的巨钻。1655年采自印度,重108克拉,现为英国王室所有,镶在一顶王冠上。 译注之后,那是他心底最大的隐秘愿望。有时,在百无聊赖的下午,他会蹲在圣代沃尔的街边上,把静静的珠白色云朵想象成雪片,冰冰凉凉地从干燥肮脏的树枝间落下。八月飞雪,光滑的人行道镀上一层银,幽灵似的雪花冻住他的头发,给房顶披上素装,把脏兮兮的老街区变成静悄悄的白色冰冻荒原,这里杳无人烟,只有他自己和一群神奇的动物:白羚羊,象牙白胸雪鸟。这里偶尔也会有人,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有杂耍团催眠师神秘先生,有影星幸运罗杰斯,还有在老区茶馆为人算命的韦罗妮娅夫人。“我是在加拿大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看到的雪,”他说,虽然他去的最北的地方不过是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妈妈和我,我们在大山里迷了路。成堆成堆的雪在我们周围积起来。我们在一个冰窟窿似的山洞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就靠相互拍打来保持清醒:如果你在雪中睡着了,那你就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天亮了。”“然后呢?”密苏里问,悄悄地眯起眼睛,眼中的怀疑若隐若现。“呐,情况越来越糟。妈妈哭了,眼泪在她的脸上结成了冰,就像颗小小标准铅弹,而且她一直都很冷 ”什么都不能让她暖和起来,细羊毛毯子不行,埃伦调制的大杯香甜热酒也不行。“每天晚上饿狼在山里嗥叫,我不断地祈祷 ”他在车库的黑暗中祈祷,在学校的厕所里祈祷,在露天剧场里的第一排祈祷,连神奇屏幕上恶棍决斗都没顾上看。“雪不停地下,大雪堆积堵住了洞口,但是,啊 ”没词儿了。这是一部周六系列剧的结尾,最后的画面是主角被锁进一间正慢慢注满毒气的密室。“然后呢?”“然后一个身穿红外套的男人,是个加拿大骑警,他救了我们 其实,只救了我,因为妈妈已经冻死了。”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7) 密苏里戳穿他,口气颇厌恶:“你真是会编故事。”“真的,我发誓,”他在胸前划着十字说。“不不不。你妈妈是病死的。伦道夫先生说过的。”不知为什么,编这个故事时,乔尔自觉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那洞穴,那嗥叫的狼群,这些似乎都比密苏里和她的长脖子,或者埃米小姐,或者这阴暗的厨房都更加真实。“密苏里,你不会说出去吧?说我真是个骗子。”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当然不会了,甜心。说起来,要是俺编过的故事每个能赚两毛五的话,俺早就发财啦。再说,你编的谎很精彩,俺就喜欢听这种。咱们俩以后会相处得很好的:俺和你,俺只比你大八岁,你又上过学。”她的声音温暖轻柔,好像融化的巧克力,“咱们做朋友吧。”“好,”乔尔说,举起手中的咖啡杯向她敬祝,“做朋友。”“还有一件事,你管俺叫 苏 就好了。苏才是俺的真名字,以前别人也一直这么叫俺的,直到爷爷说漏了嘴,告诉人家 苏 代表的是密苏里,圣路易斯就在那个州。埃米小姐和伦道夫先生,他们真是教条:一天到晚密苏里这个,密苏里那个的。哼!你就叫俺 苏 好了。”乔尔瞅准了机会:“那我父亲也叫你 苏 吗?”她伸手从平格布衬衫口袋里掏出个银制的小粉盒,然后打开,捏了一撮鼻烟粉,用她大大的鼻孔吸了一口。“快乐牌,这牌子最好。”“桑瑟姆先生他病得很厉害吗?”乔尔追问道。“来一撮,”她说着递过小粉盒。他生怕惹她不高兴,连忙接过盒子。姜黄色的粉有一种辛辣刺人的味道,好像花椒粉,他打起了喷嚏,当眼泪流出时,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住了脸。“孩子,你这是在哭还是笑啊?”“哭,”他呜呜地说,这差不多是实话。“这里人人都是聋的。”“俺不聋啊,甜心,”苏说,听上去由衷地担心。“俺的背会疼胃会痉挛,但耳朵不聋。”“那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怪怪的?天呐,每次我提到桑瑟姆先生时,就好像 就好像 在镇里也是 ”他擦了擦眼睛,瞥了苏一眼。“就像刚才那样,我一问到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苏担心地望了望窗子那边,无花果树的叶子贴着玻璃,像一双双偷听的绿耳朵。“埃米小姐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他身体不是太好么。”苍蝇嗡嗡地飞回糖罐,破钟发出响亮的嘀嗒声。“他会死吗?”乔尔问。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苏站起身来,开始用打上来的井水清洗盆里的盘子。“咱是朋友,这不错,”她扭过头来说,“但是不要问俺桑瑟姆先生的事情。埃米小姐负责照顾他,问她,问伦道夫先生。俺和桑瑟姆先生一点关系都没有,连他的饭都不是俺做。俺和爷爷有自己的烦心事。”乔尔啪地关上鼻烟盒,在手中把玩着,仔细研究上面独特的图案。这是一个圆形的银制盒子,被制成龟甲状;盒盖上一层玻璃下压着只蝴蝶标本,蝴蝶的翅膀是像满月一样明亮又朦胧的橘黄。在他看来,这么雅致的盒子按理不是让人装普普通通的鼻烟粉的,而应该装稀有的金粉,贵重的女巫魔药,爱情之砂。“没错儿,咱有自己的闹心事儿。”“苏,”他说,“这盒子哪儿来的?”她跪在地板上边铲炉灰边低声诅咒。火光映在她的黑脸上闪闪烁烁,黄色的光芒在她葡萄一样的眼珠中跳动。她满腹疑问地斜眼看乔尔。“俺的盒子?”她说,“这是很久以前一个圣诞节时伦道夫先生送的。是他自己做的,他还做过好多类似的漂亮小玩意儿呢。”乔尔满怀崇敬,细细端详这小盒儿,他还以为这么好的东西一定是店里买来的呢。他回想自己曾尝试做过的手工礼品,不禁心生厌恶:他做的领带架、工具箱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一比真是相形见绌。这个伦道夫堂弟一定比他想象的年龄要大些,他自我安慰道。“我以前拿它装胭脂,”苏说,伸手拿回她的宝贝。她又蘸了些鼻烟粉,然后把它放回衣服前的口袋。“但是既然俺不再去中天城了(俺已经两年没进过城了),俺琢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8) 磨着就拿它保持俺的快乐牌鼻烟干燥完好吧。再说,除非有能让女士动心的男士,否则何必涂脂抹粉 但没有这样的男人啦。”她凝视着油毡上闪动的太阳光斑,脸上一副恶毒的表情,五官挤作一堆。“那个凯格?布朗,就是那个对俺使坏,结果被判戴镣铐做苦工的,俺希望他们叫他在这太阳下挥动九十磅重的锄头劳动。”然后她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长脖子,好像那儿有些酸痛。“唉,”她叹息说,“俺最好现在去伺候爷爷,俺给他带些玉米面包、糖蜜去,他一定饿极了。”乔尔漠然地看着她掰了一块冷玉米面包,往一个腌渍罐里倒了半罐子浓糖蜜。“你为什么不自己做一只弹弓,到外面去好好打些鸟?”她建议。“爸爸很可能马上就要见我,”他告诉她,“埃米小姐说她会去看看,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呆在这儿。”“伦道夫先生喜欢死鸟,喜欢那些有漂亮羽毛的。坐在这黑乎乎的老厨房里对你没好处。”她走了出去,赤脚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响。“你要来做祈祷,听见啦?” 火已渐熄,只留余烬,老破钟滴滴嗒嗒地走着,像是颗有病的心脏,洒在地板上的光斑扩散、变暗;无花果树叶原本在墙上印下格子图案,现在那影子却胀得巨大的,还抖动着,好似晶莹的海蜇皮。苍蝇掠过桌子,不安分的毛脚不停摩擦着,在乔尔的耳边嗡嗡作响。两个小时过去了,这两小时长得好像五个小时,他刚把那面朝下躺着的破钟立起来,那东西就停下不走了,整个厨房顿时失去了生气;弯曲的指针指向三点二十分:三点,一个漫长无尽的下午正中空洞的一小时。她不会来了。乔尔用手指梳着头发。她不会来了,那哄骗真是叫人要发狂。他保持一个姿势坐得太久,站起来时腿已经发麻了,血液流通不畅,微微地刺痛。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厨房,穿过大厅,可怜兮兮地叫着:“埃米小姐,埃米小姐。”他刷地一声拉开淡紫色的布帘,走进那间幽室,那里光线惨淡,华丽又凄凉。他走向自己飘在镜里的影子,镜面蒙着一层水汽,镜子里他的那张脸没有形状,阔嘴独眼,好像是被烤软了的蜡像,嘴唇是模糊的线,眼睛是圆瞪的泡。“埃米小姐 有人吗!” 乔尔有本课本上宣称地球可能曾是个白热球体,和太阳一样。现在站在灼热的花园里,他想起了这句话。他从房子的前门出来,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径,穿过交错杂乱的树丛,进了花园。花园杂乱丛生的植物有些高过他的头顶,有些长着如利刃般的刺;树叶被太阳烤得酥脆打卷儿,他小心地踩在上面,脚下劈啪作响。干枯的野草纠缠在一起,长得齐腰高。空气中弥漫着闷热夏天、芬芳灌木和黑色泥土浓郁的味道,大黄蜂嗡嗡地嚷嚷着,打破了宁静,那声音听着叫人浑身发痒。他几乎没法抬眼望天,因为天空就是一团蓝色的火焰。房子的高墙俯视着花园,好像一座巨大的黄色峭壁,八扇窗户的框上都镶满五叶爬山虎。乔尔披荆斩棘,穿过灌木丛,来到房子近前。他感到无聊,心想不妨玩一玩“敲诈游戏”,其实就是偷窥,秘密九人组的成员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常常以此消磨时间。在新奥尔良他们只在日落后玩这游戏,白天的光线对于游戏者是个大威胁,因为游戏程序就是接近一所陌生的房子,透过窗户向里偷看,不能被人发现。在这些危险的夜巡中,乔尔目睹了很多怪异的场景,比如有一晚他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全身赤裸地随着留声机音乐跳华尔兹;还有一次,一个老妇人在吹生日蛋糕上繁星点点般的蜡烛时突然倒地而亡;而最叫人费解的一次,是两个成年男人站着在一间丑陋的小屋子里亲嘴。斯卡利庄园的客厅占了整个一楼,缀有绸缎流苏的金色帘子几乎整个遮住了昏暗无人的室内,但是乔尔鼻子贴着窗玻璃还是能够看见里面有一排厚重的椅子围成一圈,像群肥胖的富孀般聚在一张茶桌周围。他还看见一把丁香花样天鹅绒的镶边鸳鸯沙发椅,大理石壁炉边是一张罗马沙发,还有一个橱柜,是一组三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二(9) 个中的一个,另外两个看不太清楚,柜子里放着瓷制雕像、象牙扇子和古董,闪闪发亮。一张台子就放在他面前,上面摆着一个日本宝塔,还有一盏华丽的灯,灯座上装饰着一个牧羊人,天竺葵红的灯罩上一圈小方晶轻轻摇动着,像是点缀着宝石的冰凌。他悄悄地离开窗户,穿过花园来到一棵柳树的树阴下。午后那钻石般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还和涂了油的摔跤手一般汗津津、滑腻腻。这天气看样子要变。花园外一只雄鸡啼叫着,在他听来这声音哀苦悲恸,就像深夜里火车汽笛声呼啸。一列火车。他真希望能登上一列要远远离开这地方的火车。他要是能见到父亲就好了!埃米小姐,她是个可鄙的母夜叉。继母都这德性。哼,看她敢动他一下试试。皇天在上,他一见着她就要好好臭骂她一顿。他可勇敢了。是谁把萨米?西尔弗斯坦打得一败涂地的?到今年十月就是一周年了呢。但是,哎呀,萨米是一个好孩子,算是吧。他不禁想着萨米这家伙此时此刻正在找什么乐子呢,大概正坐在露天剧院往肚子里填爆米花吧。对,要找他就得上那儿去,因为这会儿正是日场,该放映那部惊悚片,讲的是一个疯子科学家把幸运罗杰斯变成了一只凶残的大猩猩。所有电影里他居然偏偏得错过这部。该死!要不他干脆下定决心上路流浪?也许有把手摇风琴,再带着只猴子会很好玩。再说总有汽水生意可做吧:像他这么喜欢喝冰淇淋苏打的人肯定也能做。该死!“砰砰砰砰,”他冲向那五根断柱,机关枪扫射着。然后,在立柱和一苒黄花草之间,他发现了那口钟。这口钟像是蓄奴时期用来召唤田间劳作的黑奴休息的,金属上已生了绿霉,放钟的台子也已经朽烂,乔尔像印度人那样盘腿坐下,脑袋伸进钟大张的喇叭口里。那里面挂满了破旧的蜘蛛网,一只纤细的绿色小蜥蜴在生锈的钟里敏捷地穿梭着,它猛地转过身,吐着舌头,小小的眼睛紧盯着乔尔,乔尔慌忙把脑袋撤了出来。他站起身来,抬头望着房子黄色的墙壁,估摸着顶楼哪扇窗户是自己的,哪扇是他父亲的,哪扇是伦道夫堂弟的。正是此时他看见了那个怪女人。她正站在左角的一扇窗户前,拨开窗帘对着他点头微笑,像是在问好又像是在赞许;但是乔尔根本不认识她:她的脸朦朦胧胧,五官仿佛棉花糖,这让他想起暗室里那面水汽濛濛的镜子中自己的影像。她的白头发就像那些历史人物戴的假发:灰白的发丝,高耸的高卷式发型,垂下的大发卷。乔尔实在想不出她是谁,但不管她是谁,她的突然出现好像给花园催了眠:一只歇在大丽菊茎上的蝴蝶不再不停地开合它的翅膀,大黄蜂们刺耳的嗡嗡声也渐渐低了下去、静了下来。窗帘突然合上,窗口再一次空无一人,乔尔这才猛地醒来,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一步,撞上了那口钟:沙哑刺耳的钟声响起,震碎了炎热的沉寂。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三(1) “哦,主啊!”跺脚。“哦,主啊!”跺脚。“我不想与魔同行,我只愿身边有您!”苏挤着玩具似的手风琴,弄出些音乐,扁平的脚砰砰地跺着快要散架的门房地板。“哦,魔鬼他哭闹喊叫哇,因为我最后的孤独旅程呐,身边断不会有他。”拖长了声的喊叫,她的嘴大张着,像可怕的火山,其间一小块儿金光灿灿。那个邮购来的手风琴开开合合,就像用褶纸和珍珠贝做成的肺。“我最后的孤独旅程呐,身边 ”报雨鸟儿蹲在接骨木树上的巢里,已经尖声许诺凉爽将至多时,太阳则被锁进了墓冢般的大团云朵里,这些热带的云团徐徐地掠过低空,聚集成一座巨大的灰色云山。吉泽斯?费夫尔坐在一把旧木桶板做成的摇椅里,身体四周围着一圈杂色布拼制的漂亮枕头,他虔诚的假声颤抖着,就像破裂的陶笛发出的声音,他还不时地举起手微弱、无声地拍一下。“ 断不会有他!”门廊旁有一个木墩,和门廊齐平,周身长满了毒伞菌,乔尔坐在上面,一会儿看看苏的怪诞舞蹈,一会儿看看变幻的天气。夏日雷暴前有时会出现一阵天电感应,此刻,这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便浸透了整个庭院,里面一片死寂。门廊上吊着一排锈迹斑斑的桶,桶里垂下大蓬大蓬的羊齿,像是一盏盏宴会灯笼,在怪异的天光下,羊齿好像被自己体内的一小团微弱绿火点亮了。一股潮湿的风呼啸地掠过水月桂的树干,携带来混合着雨、松树和遥远田野里盛开的六月花的清新气息。木屋门猛地被吹开,然后又砰地关上,然后传来庄园里的百叶窗咔哒一下被拉上的声音。苏压出最后一个花里胡哨的音符,然后将手风琴放到一边。她已经用美发油将她刺猬似的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还用一条皱巴巴的红丝带换下那条圆点大手帕。她白色上衣上好些地方都装饰着各色丝线,耳朵上则带着一对莱茵石耳环。“如果你口渴,却没有水喝,就向主祈祷!祈祷啊祈祷。”她伸开胳膊,像走钢丝的人般平举着,走进院子,昂首阔步地绕着乔尔的树墩转。“若你有爱侣,他却弃你而去,就向主祈祷!祈祷啊祈祷。”风像湍急的水流,迅疾地掠过高高的楝树顶,所到之处树叶都发疯似的飞舞翻腾,犹如拍击天际的巨浪。渐渐地,地面看上去仿佛淹没在黑暗的深水之中。羊齿像海底的植物翻滚起伏,小木屋若隐若现,神秘得好似沉船遗骸,苏举手投足流露出行云流水的优雅,她就应当是哪个溺死的老海盗的美人鱼新娘,乔尔这样想。“如果你饥饿,但是没有吃的,向主祈祷!祈祷啊祈祷。”一只黄色的虎斑猫轻快地穿过院子,蹦到了吉泽斯?费夫尔的腿上,这就是乔尔在花园看见的那只在丁香树间潜行的猫。它爬上老人的肩头,狡猾的小脸蹭着老头儿瘦削的面颊,它满是惊异的黄褐色眼睛瞪着乔尔。当小黑老头抚摸它的条纹肚皮时,它发出低低的呼噜声。摘下了那圆礼帽,除去零星几根虫蛀了似的白头发外,吉泽斯?费夫尔的脑袋简直就像一个抛光了的金属球;他那件大了自己一倍的黑西装,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纤细的骨架上,脚上是一双橘红色的高帮小皮鞋。礼拜仪式的气氛使他无比兴奋,他时不时地擤擤鼻子,把擤出来的东西甩进羊齿丛。苏半唱半喊的歌声时起时伏,就像她猛跺着的脚,而她的耳环随着她的头来回晃动,熠熠生辉。“哦主啊请聆听我们的祈祷,请仁慈地听我们有何事相告 ”无声的闪电曲折划过远方的天空,然后又是一道闪电,这次是一条雪亮的龙,离得不是很远,紧接着便是一串缓慢的雷声。一只矮脚鸡飞奔着躲到一个井棚下,一群乌鸦三角形的影子掠过天空。“俺冷,”吉泽斯?费夫尔气呼呼地抱怨。“一下雨腿都肿了。俺冷 ”猫儿蜷缩在他的腿上,脑袋耷拉在他膝盖旁边,像是朵焉了的大丽菊。苏的金牙时隐时现,看着那明明灭灭的光,乔尔的心脏突然开始像石头一样猛砸他的胸,因为他想起一块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灯起。R.R. 正文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三(2) 奥利弗殡仪馆。灯灭。灯起。R.R.奥利弗的殡仪馆。灯灭。“彻头彻尾俗不可耐,还好他们收费不是太离谱,”埃伦就是这么说的。当时他们站在厚玻璃橱窗前,橱窗里是一丛扇形的惨白色菖蒲,菖蒲上方就是那排电子字母,说是将提供物美价廉的床位去荣耀天国。现在到了这儿他又自投罗网,进退维谷了:阴谋流布,连父亲都跟自己过不去,甚至上帝都是这样。这一串事儿里有谁很卑鄙地捉弄了他。只是他不知道应该怪谁或者怪什么。他觉得自己被隔离了,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一个蹲在朽树墩上的石头孩子:不管是瀑布般倾泻而下铺满大地的接骨木叶,还是远处斯卡利庄园高耸精妙的房顶,和他都没有任何联系。“俺冷,俺要上床盖被子。要打风暴了。”“爷爷,别絮絮叨叨的啦。”然后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儿:好像跟着寻宝图的指示,苏慎重地迈出了三步,走向一小丛毫无生气的玫瑰花,然后一边皱着眉头仰望天空,一边解开围在脖子上的红丝带。那儿有一条狭窄的疤痕,像一根紫线做成的项链缠绕着她的脖子。她用手指轻轻顺疤痕抚摸着。“如果到了收回凯格?布朗的时候,上帝啊,您就给他副狗的皮囊投胎吧,让他做条没有人搭理的狗,一条恶鬼缠身的狗。”仿佛有一只残暴的鹰从天而降,攫走了乔尔的眼皮,逼得他直勾勾地瞪着苏的喉咙。苏。也许她也和自己一样,全世界也在和她过不去。但是万能的耶稣啊,他可不想最后也来一条那样的疤痕。可是在四周危机四伏,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阴谋的情况下,哪里还会给你留有退路。完全没有退路。根本没有。一股寒气流过他的后背。头顶雷声隆隆。脚下大地战栗。他从树墩上跳下来,直奔房子,松开的衬衣后幅在身后飞舞;快跑,快跑,快跑,他的心告诉自己,然后,扑通!他一头栽进了一丛荆棘。这个事故真是稀奇。他刚才明明看见了这片荆棘,知道它拦在路上,然而,他还是把自己扔了进去,好像是有意为之。但是荆棘擦出的伤口作痛,似乎一扫他的迷茫和苦闷,就好像某些狂热的异教信奉的那样,通过自我强加痛苦就可以驱走心中的邪魔。看到苏在扶起自己时脸上流露出的温柔关切,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毕竟是自己的朋友,没有必要害怕。“好啦,坏小孩儿,”她和蔼地说着,摘掉他裤子上的荆棘刺。“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哈,寒俺和爷爷的心呐。”她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向门廊。“嘿嘿嘿,”吉泽斯咯咯笑着说,“要是俺那么跌一跤,肯定每根骨头都要断啦。”苏拿起手风琴,斜倚着一根门廊柱,很快便漫不经心地奏起一支结结巴巴、跑了调的曲子。而她的爷爷则不断重申自己的痛苦,口气像个失望的孩子用唱歌似的语调没完没了地磨人:他就要冷死了,但那又怎样,谁他妈的会在乎他是死还是活呢?他安息日祷告也做了,苏干什么不让他回自己暖和的床上去,给他掖好被子,不要再打扰他了呢?唉,这世上有残酷的人啊,做事儿无情啊。“爷爷,别说啦,低下脑袋,”苏说,“咱要按规矩结束这个聚会。咱要向主祈祷。乔尔,甜心,低下脑袋。”门廊上的三人像木雕版画上的人物。年老的那个坐在漂亮枕头围起来的宝座上,腿上懒洋洋地趴着只黄色宠物,小东西正借着雨天昏暗的光线严肃地盯着主人脚边三跪九叩的小随从,还有一个轻盈敏捷的黑女儿,双臂高高举起,仿佛在祈求赐福。但是乔尔心中没有祈祷,或者说,没有可以用言语表达的祈祷,因为除了一次例外,他过去所有的祈祷都是一些简单而具体的请求:上帝,给我一辆自行车,一把有七个刃的刀子,一盒油彩。但是但是,你怎么才能表达如此不着边际、如此不知所云的请求:上帝,让我被爱吧。“阿门,”苏喃喃道。说时迟那时快,就像猛吸了一口气,下雨了。